單位 Enhet

我最近讀了一本2006年(台灣在2012年翻譯)出版的小說，叫做單位。這是一個反烏托邦的故事，整體氛圍令我想起石黑一雄的《別讓我走》。故事說的是在某個不知時期的瑞典，女性只要超過50歲，男性超過60歲，沒有生育或為社會做出重大貢獻，就會被當成是「不被需要的個體」，而被送進「單位」。單位是一個看起來像是渡假村的地方，所有的商品和食物都是免費的，居民可以培養各種興趣和嗜好，不需要工作，也沒有責任。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貢獻自己的身體，為人體實驗和器官移植所用。單位會依照每個不被需要的個體的健康狀態，分配不同的實驗，如果有器官移植需求配對成功，也要無異議地貢獻自己的器官，直到死去。

聽起來非常驚悚。我在讀的時候其實滿能感受到女主角的感覺。她是一個作家，有自己的小房子，養了一隻小狗，有一個情人，過著雖然不是很富裕但卻也自由自在的生活。但這一切都在她50歲的時候戛然而止。她被迫放棄一切，住進單位。她在單位裡的每一次相遇都可能是最後一次，她愛上的人可能醒來就天人永隔。女主角不時懷念曾經擁有的一切，如今只有倒數計時的死亡在等著她的悲傷貫穿了整個故事。我之所以對她特別有感觸，是因為我以後也很有可能會變成像女主角一樣，碰不到愛我的人共組家庭，也沒有生育，靠一份一份別人也可以替代的工作養活自己。而我沒有狗，也更沒有房子。在《單位》的世界裡，我有非常大的可能也會被抓進去做人體實驗，被割去可用的器官，孤伶伶死去。

但是我越讀到後面，投入感就越淡薄。而原本和《別讓我走》相似的感覺，也開始分離出來。我開始覺得這本書裡的世界真的太偽善了，整個故事也是奠基在作者的虛假想像。首先偽善的部分應該是作者刻意的安排。單位裡的人都被精心照顧，衣食無缺以外，也很重視他們的心理健康。而會走到捐器官這一步，也是在各種醫療方法都無效之後，不得已的做法。他們卻覺得這樣的安排已經算是很人道了。就像你讓豬吃很好的飼料，住良好的環境，還能聽音樂，還能按摩，是為了最後把牠殺掉的時候，牠的肉更好吃一樣。行為很貼心，目的卻很殘忍。作者用北歐國家強調人權，卻推出這種政策，和單位居民的遭遇對比之下的荒謬非常強烈。

然後我們就想像一下，如果現在台灣要通過這樣的法案，會發生什麼事？應該有會大規模的抗議和暴動，就算憤怒的人民衝進總統府把當權者抓出來遊街，我也不感到意外。我相信在這世界任何一個國家都不太可能會通過這個法案，更不可能像書中的瑞典人一樣，溫馴安靜地接受這種安排。單位裡不被需要的個體也都會感到難過和恐懼，也會忿忿不平，但他們對於這項政策的質疑卻是一閃而逝，帶著不甘心地想像自己的器官和身體會對其他人有什麼貢獻。沒有人大吵大鬧，放火燒了單位，暴力抗議政府。唯二反對的聲音，一個是來自看不下去的醫護人員，另一個是來自主持單位的醫生。可是他們怪罪的，是資本主義(雖然沒有明說)，而且還幾次強調，我們是民主體制。作者設想之所以會發展成這樣，是因為太過經濟考量。

「但有時你們會遭遇悲劇，就像妳現在所經歷的。我希望你不必承受這種痛苦，我希望可以有其他解決辦法，希望政府政策可以不一樣，不那麼用經濟來考量，比較......」她陷入沉默，俯身越過桌子，偷偷瞥了我一眼，繼續壓低聲音說：「比較傾向計畫經濟。」

「我希望看見一個比較......傾向社會主義的政策，每個人不必隨時都是有用的。」

你在講什麼鬼？真正的民主體制，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政府合理拖走我的家人，做人體實驗，摘器官，還要告訴你，這是為了國家社會好。真正的民主體制，不會看著政府宣布這樣的政策之後不去燒了總統府，還平靜接受。會這樣搞的，是那些用社會主義打造的國家，人們對國家來說，只是維持國家生存的人肉電池，是生產力，而當社會主義國家要通過哪個慘無人道的政策，人民只能摸摸鼻子接受。當書裡最後，強調自己是民主政體的政府宣布調降不被需要個體的年齡，擴大不被需要個體的範圍，因為器官移植和人體實驗的需求變大了，所以需要更多的不被需要個體，作者都沒有提到人民反抗的行為，這點在我看來就非常不合理。很多書評都說，這是「對社會福利制度的終極省思」，但書中醫生說的這兩句話，卻又和這個思想相互矛盾。因為計畫經濟就是由政府來計畫分配國家的資源和生產，如果你真的要思考高賦稅支撐的社會福利會如何畸形發展，最後得出的結論和解方也不該是社會主義才對。

有讀過《別讓我走》的人在讀《單位》的時候很難不將兩者拿來做比較。單位讀起來流暢又悲傷，對於不被需要的個體在單位裡既悠閒又殘酷的生活，還有他們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時的徬徨和恐懼有很好的描寫，但我還是更喜歡別讓我走。別讓我走裡的社會並不把這些複製人當人，他們對於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定位和意義也模糊不清，他們真實的情緒和感覺並不能拯救生來就被限制的地位，對於生而為複製人的命運他們只能不解卻悲悽地接受，因為他們不知道有其他的可能性。但是《單位》裡的人是自願變成圈養的豬的，他們知道有其他的可能性，卻還是接受了。這種懦弱和消極讓我看到最後滿生氣的。

我們是人啊！切莫溫馴地步入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