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這幾年很多人和我一樣，對中國有一個印象，那就是他們很有錢。滿世界爆買，全球大灑幣，經濟發展飛快。幾年前我在微博上看到和我互關的網友，他們可能年紀和我差不多，或是比我小，都已經買房子了，甚至是買第二套房(這是他們的說法，用套而不是間)也講得理所當然。還有人把每年薪資都會上升當成是必定會發生的事。所以去年在中國兩會結束之後，李克強語出驚人說出：「中國人均年收入是三萬元，但還有六億人每月收入也就是一千元。」讓很多人都震驚地掉了下巴，連中國人自己都不相信，甚至還有小粉紅出來說這是造謠。不，這是你們的國務院總理親口所言。中國經濟真的沒有我們想像的好。他們平均的收入每個月也就一萬多塊台幣，而占了他們全部人口將近一半的農民工人口，一個月連五千塊台幣的收入都不到。但他們的物價和房價並沒有低於台灣的水準。
為什麼我在網路上看到那麼多生活豐富多彩多姿經濟寬裕的人呢？雖然那樣的人在比例上來說是少數，但中國人口多，所以這階層的人數看起來也多。但實際上，更多的人過的生活並非如此。別說買兩套房，就連下一餐有沒有著落都是未知數。中國的貧富差距實在太大，他們過去幾年一直對內對外宣傳的中產階級美好生活的景象，只是很小一部分而已，更多的是被戶籍制度綁住不得動彈沒有出路的農民工。
中國的戶籍制度是充滿壓迫的制度，我很難想像為什麼中國人不群起反抗這樣的制度。中國總是非常強調工人的力量，農民的偉大，但是他們對農民工的打壓，力道又十分強大。中國人不能像台灣人一樣隨自己的意願更改的戶籍，你可以搬去你想去的城市，但沒有戶口，就必須申請居住證，否則隨時可能被警察攔查抓走；他們可以到大城市找工作謀生，但他們的孩子不能留在他們工作的城市上學享有比家鄉更好的教育資源，否則就得花非常龐大的金額去上私立學校，而這些私立學校很多都是沒有營業許可的，送回家鄉上學又很容易發生「留守兒童」的問題；他們的醫療保險只能在他們購買的城市使用。農民不能私自買賣土地，為了習近平全面脫貧的目標，他們甚至被迫整村搬遷到陌生的環境，而新的地方不一定會有工作機會和經濟發展。中共用戶籍制度將人民分成三六九等，人口無法自由流動，所有集中在大城市的資源，也不是人人可以爭取享用。
中國人自然知道戶籍制度帶來的危害，但我覺得他們也將其當成理所當然，或是既然無法改變那就接受的認命感。但有不少長期居住在中國的外國人，我是指記者，而非像伏拉夫那樣聲嘶力竭喊著我愛中國好藉此賺錢的歪果仁和對中國有不切實際想像跟收錢讚聲的洋五毛，開始注意到這個現象。目前在台灣有出版，講中國農民工困境的書，除了這本美國記者寫的《低端中國》，還有《不存在的3億人：漂流、貧困、難以翻身，中國農民工的掙扎與悲歌》這是日本記者的作品，另外《低端人口：中國，是地下這幫鼠族撐起來的》則是法國記者對於北京鼠族的觀察記錄(他們是來北京工作的農民工，因為租不起房子只能住在環境糟糕的地下室)。
低端中國的作者羅谷，派駐在中國已經超過20年了，而和其他只想宣傳光鮮亮麗強大外表的西方記者不一樣，他更關注的，是中國最底層的農民工。他多次來回中國最貧困的省份貴州，深入與世隔絕的炳花村，和當地的村民與官員多次訪談，對農民工的困境和中國的土地與戶籍政策，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他還是博明的朋友)。他筆下的中國，是一個個農民工用他們的生命與血汗撐起了大國崛起的傳奇。他們給大量進入中國的外國企業提供人力，在惡劣的工作環境、枯燥危險的工作內容、勉強可餬口的低薪、不足的保障之下，他們推動中國經濟起飛成為世界工廠。現在大量工廠外移，政府又想辦法要把他們趕回鄉下，害怕因為失業率的飆高，留在城市找不到工作的農民工會形成社會動亂的根源(其實他們回鄉下也找不到工作，但中共想像他們回去耕種一小塊貧瘠的田地就可以維生)。
戶籍制度因為限制農民工在大城市的種種權利，所以他們雖然辛苦工作，但對於生活卻沒有多大的改善，甚至造成許多悲劇。農村現在只剩下虛弱的老人和因為無法在城市上學被送回家鄉給老人隔代教養的留守兒童。如果大家有稍微關注中國的社會新聞，就知道留守兒童出事時有所聞。留守兒童被迫和父母分開，祖父母又無力照顧，他們很容易就會陷入險境，飢寒交迫，性侵，甚至有生命危險。更多的是，心靈上的創傷。我忘記在哪本書上看過了，可能是柴靜的《看見》，就有說留守兒童長大後誤入歧途成為罪犯的機率比較高。當然不是每個留守兒童都會成為罪犯，但是這些本該有父母照顧的孩子，被丟在偏僻的鄉下和大山裡，花幾個小時來回通勤上學，要自己煮飯，照顧比自己更年幼的弟妹，生病了要自己想辦法，被欺負了沒有人可以說，碰到危險求助無門。農民村離鄉去工作大多是為了不讓下一代重蹈自己的人生，但他們其實也很難逃離系統上的箝制和壓迫。很多時候，他們甚至拿不到應得的薪資，工人討薪未果自殺的新聞並不罕見，為工人爭取權益的律師成了被點名做記號的黑名單，甚至坐牢去了。
李克強在這個月又說了「全國靈活就業人員達2億人」，就是委婉地說現在靠著打零工沒有固定工作和收入的人口高達兩億。我真的覺得李克強484跟習近平不合，他兩次對於經濟的重大發言都算是戳破習全面脫貧空話的假面具。然後他們去年又推出要將高等教育的畢業生推送到「西部、基層、艱苦邊遠地區和重點領域就業」，好緩解即將到來的大學生失業潮。這不就是新一代的知青上山下鄉運動嗎。
羅谷這本低端中國我覺得和其他寫中國農民工的書相比之下，他更強調了政策的影響。很多書只紀錄現況，描寫他們看到的故事和場景，但羅谷會去分析是什麼政策造成現在的局面，還有對中國整體經濟的影響，做一個簡單但清楚的梳理。其他我看過的書就沒有寫得那樣深入。他也寫了一些其他書沒有看到的角度，例如土地政策、推廣自動化帶來的危機，很值得一讀。
為什麼在中國生活如此艱辛，許多小粉紅自乾五(不是收錢留言的網軍或在牢裡攢積分求假釋的犯人)卻還是拼命頌揚祖國的偉大，甚至高高在上看不起其他國家的人呢(「我們國家的制度是全世界最好的制度」、「中國人民是最偉大最好的人民」這都是我親眼見到的留言)？就連被國家壓迫的人，也常常為之辯護(他們分不清國家和政府的不同)《不存在的三億人》那本書的作者有他自己的結論我覺得還滿貼切的。作者觀察到他認識的一些農民工都有一種「下一個就換我了」的心態，也就是鄧小平強調的讓一部分先富起來的概念。換句話說，既然現在一部分人都富得流油了，總該換到我們了吧。當然這個換我了的前提，是中國要一直這麼富強。要是她在我還沒富起來就倒下去了，那我不就白吃苦了？他們生活裡最大的指望，是繫在這個飄渺的中國夢上的，所以他們要當國家的啦啦隊，其實是在給自己打氣，說服自己好日子就在前方，現在吃的苦日後都會有回報的。也或者我的國家好棒棒這是他們的人生裡唯一值得驕傲自豪的部分吧。
當然這樣的心態很容易令他們成為壓迫自己同胞的幫兇。他們強調大局觀，在這個大概連他們自己也搞不清楚的大局之下所有的人都可以被犧牲(除了自己)。有這種心態的人非常討厭有人質疑政府，甚至不是針對政府的質疑也不行。他們把一切對於政府和體制的不滿，歸咎於有心人士的操弄，是境外反華勢力要在中國搞顏色革命顛覆中國，政府不用下令，他們自己就會化身紅衛兵批鬥任何一個發出不滿聲音的人。當然，前提是鐵拳沒有砸到自己頭上。他們也很愛分析國際局勢(大概是因為不敢分析國內局勢)，因為有中國世界第一強的幻想，所以他們立論的基礎只有一個，那就是所謂的社會達爾文主義。他們不認為在世界生存下來需要智慧和手段，不認為國與國人與人之間的來往要花很多力氣去維持和建立關係，因為我們夠強，所以任何不聽我們話的人和國家就直接碾壓過去就好了。會持這種幼稚理論的人往往是第一個被碾壓的。他們的處境既令人同情，想法又令人厭惡。
我真的希望那些翻牆出來罵髒話的中國人們，多關注一下自己國內的狀況，關心自己的同胞。對中國最大的威脅，不是美國，更不是台灣，而是他們自己的政府。他們現在問題那麼多，無論是環境汙染、糧食危機、經濟下滑與失業潮、人權問題，每一樣都比美國和台灣相關的問題更貼近他們的生活，更和他們是否能過上好日子息息相關。一昧把頭埋在沙裡認為都是別人要害我也根本無法解決任何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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