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說隊長不可以過他想要的生活，而是......

關於復仇者聯盟4裡美國隊長最後的決定的感想。


在虛構的世界裡，有兩件事會引起我的牴觸，因為它們破壞自然運行的法則。一個是時光旅行，另一個是死而復生，這次復聯4兩個雷都踩了。我所謂的死而復生，不是「我以為你死了其實你沒死」，而是「拉撒路出來！」這種死而復活，無論是透過巫術、穿越時空、無限寶石，或是被詛咒的墳地。人都會死，發生的事無法改變，這讓人很難痛苦，但我們也只能接受。而時光旅行，就算你只是個觀光客，這裡看看那裡瞧瞧，還是有可能改變過去，創造新的未來，影響許多本不該被影響的人。

地球上的生物突然被抹去一半，還有許多雖然被留下來，卻還是死去的人。突然消失的機師駕駛的飛機上滿載的乘客；化成灰的母親懷裡的嬰兒；高速公路上飛快奔跑的車子。薩諾斯一個響指消去的不只是隨機的一半，還有隨之而來的復加傷害。世界在熊熊燃燒著，剩下的人不是驚慌失措，就是疲於奔命。生還者們一定認為世界就要毀滅了。但世界沒有毀滅，雖然傷痕累累，蕭條破敗，但還站著。人們有求生與適應的本能，一跛一跛試著向前進，即使一次只有一小步，即使你看著心愛的人在眼前化成灰好幾年後才終於開始約會，吃飯吃到一半就淚流滿面，那仍然是一種進步。我們要向前看，隊長是這麼說的。然而到最後，唯一轉身向後跑的，也還是隊長。

在復4上映之前，我就先看到洩漏的劇情描述了。我看到說「隊長回到過去和佩姬在一起」，當下就判斷這是個假的劇透。隊長已經放下了，雖然很遺憾錯過一支舞和剛萌芽的情感，但他和佩姬好好道別了，為她抬了棺，見到她留下的不凡成就。佩姬也放下了，她告訴不願放棄搜救的霍華德「你不需要挽救什麼」，她把隊長的血倒進河裡；她愛上一個好男人，和他結婚，生下孩子，過了精彩的一生，沒有隊長的一生。所以我認為那是個假劇透，結果我錯了。

隊長突然跑回去，發生什麼事呢？電影最後暗示，他和佩姬結婚，過著平凡的日子。但佩姬的丈夫丹尼爾怎麼辦？她和丹尼爾的孩子是否就因此沒有機會出生？那個時候的美國隊長該怎麼辦？他們要如何解釋，這個佩姬的新丈夫和美國隊長如此相像？他們難道要放下責任，隱姓埋名過一生嗎？佩姬要放棄神盾局，史蒂夫要對發生過的悲劇視而不見，讓巴基繼續在九頭蛇手上受折磨虐待七十年、讓九頭蛇在神盾局裡寄生茁壯、讓霍華德和妻子被殺害嗎？若果真如此，這對他們兩人來說，都是羞辱。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我如此難以接受復4隊長的決定。

隊長的結局令我想起《黑暗騎士：黎明昇起 The Dark Knight Rises》。黑暗騎士三部曲裡的蝙蝠俠，最後不僅讓布魯斯‧韋恩「死去」，也卸下蝙蝠俠的身份，和貓女一起隱姓埋名過日子，有了貓女一直心心念念的「重新開始的機會」。我記得當時也有粉絲忿忿不平，認為漫畫裡的蝙蝠俠不可能會丟下高譚市。但我認為，蝙蝠俠做出和隊長同樣的決定，卻是基於不同的背景，而我非常喜歡蝙蝠俠能獲得這樣的生活，漫威讓隊長這麼做卻破壞了角色的核心。布魯斯當初為何會成為蝙蝠俠，是因為他的父母死於罪犯之手。高譚市惡人橫行，警察卻同流合汙，於是蝙蝠俠站了出來，成為隱身於黑夜中的追捕者。他並不想成為決定他人生死的主宰，他做的是一個輔助的功能，補強不彰又腐化的公權力。於是高譚市因為蝙蝠俠的出現而改變了。人民在《黑暗騎士 The Dark Knight》裡想和他一樣以平民的身分打擊犯罪(雖然下場不好)；而改變最多的，是高譚市的警察。我們可以看見他們在三部曲裡的成長，從一鍋老鼠屎裡只有一顆粥，到好壞參半，到了黎明昇起時，他們赤手空拳，衝向佔領城市的暴徒。蝙蝠俠可以安心離開去過自己的生活，是因為他看見高譚市警察的轉變，他們又再度成為可以讓民眾信賴的力量，蝙蝠俠甚至選擇，把協助打擊犯罪的所有工具，交給一個年輕的警察，一個象徵未來高譚市警察會越來越好的新一代希望。高譚市的公權力不再需要一個潛伏在黑暗中的輔助。但若萬一高譚市將來又燃燒起來，蝙蝠俠難道會坐視不理嗎？我想不會的，搭個飛機回來也只是分分鐘的事。

但隊長放下的世界是什麼？世界殘破不堪，百廢待舉，鋼鐵人和黑寡婦已經不在，雷神遠走他鄉。在經過五年──不是五天、五個月，而是整整五年──的傷痛之後，有很多新的關係開始了，有很多新的人出生了，原本世界正一步一步緩緩前進，而突然把35億人帶回來後有可能會造成的重大社會問題，立刻就要浮現(所以其實我並不贊成復仇者們把人都帶回來的決定)。這不是一個可以讓人放手的世界，這是一個很需要各種協助的世界，而復4裡的隊長，選擇拋棄了它。我不是說隊長不可以過他想要的生活，而是這個角色不可能做出這樣的決定。就像鋼鐵人也想和妻子孩子過著平凡的生活，但他永遠無法坐視不理，直到死亡，他才「你現在可以休息了」。而對隊長來說，「我可以和你耗上一整天」這句話是他人格的內部核心，他不會因為累了厭了就跑進一個溫柔鄉，兩眼一閉假裝世界很美麗一切都很好。


就像我沒有說天神就不能因為心理受創過重而自暴自棄，而是索爾不會做這樣的事。我們在雷三和復三看到的索爾，是一個即使是最困難的處境，也還是勇敢去面對，抱持樂觀的態度去對抗。他的確失去很多，他的父母，兄弟，好友，家園，一半的人民，但我不相信索爾會放棄。他當然會有愧疚感，但他會帶著這份愧疚，為了剩下的阿斯加人──無論還剩下多少──繼續努力下去，而非逃避於頹唐的生活裡。

就像史蒂夫不可能對巴基置之不理一樣。一個角色和其他角色的互動，豐富了他本身的故事，建立屬於他的個性和骨架。史蒂夫的骨架有一部份就是巴基。他的摯友，他在一集又一集的電影裡，拼上性命去救的人，願意放棄自己的性命去喚醒他的人，為了他和全世界對抗的人，突然之間就連一個重逢的鏡頭，一個眼神的交換，都不能有了嗎？就連要回到過去留下來，也完全沒有把巴基的狀態考慮進去，甚至沒有事先跟他說一聲。我不是說隊長不可以過他想要的生活，而是這個角色對待巴基不可能這樣冷淡。這兩個角色的關係和情感(無論你想要解釋為友情或愛情)在前幾部戲裡已經建立起來，卻硬生生被邊緣化，透明化，這並不合理。

復4隊長從頭到尾都給我一種「你身上是不是有什麼零件掉下來還是轉錯頻道」的感覺。人人都在哀悼因為薩諾斯而失去的人，史蒂夫在哀悼一個他已經好好說再見過的人。佩姬和薩諾斯事件一點關係也沒有，但在出發去找薩諾斯，在「主題為那些化成灰的人如何影響生還者」的互助會上，隊長也要一直講到佩姬。每個人都有因為薩諾斯而失去的人，隊長也是有的吧，但他表現得像是他唯一失去的只有佩姬，而非巴基，也無關山姆。他面對東尼的指責面有愧色，彷彿他後悔自己在美隊三的決定；他看著昏迷不醒的自己，調侃他的「美國翹臀」；他一直說著要放下，要前進，結果最後他卻選擇沉溺過去。我不是說隊長不可以過他想要的生活，而是這個角色做出這些事根本不符合他的個性。

他回到過去的日子電影裡並沒有詳述，或許永遠都不會有解答，留下讓觀眾自由想像的空間。但這卻是個無法合理化的漏洞。如果他回到的是他們所處世界的過去，那麼史蒂夫就是破壞了佩姬原本和另一個人結婚生子的已發生事實；如果他去的是平行世界，那麼如何解釋這個世界裡有兩個美國隊長的存在？無論史蒂夫去哪裡，他做的都是攔胡，破壞了這些世界原本的運行，也嚴重地違背了不能干擾過去的規則。也不要聽某些跟風路人胡說八道，說主世界佩姬的丈夫從頭到尾就是史蒂夫。去看美國隊長2吧，佩姬說了她丈夫是被史蒂夫所救的，他和史蒂夫並不是同一個人。史蒂夫選擇回到過去，和佩姬在一起，就是毀了她原本的人生軌道，無論是哪一個世界。佩姬是他一生的遺憾，他最好的女孩。我不是說隊長不可以過他想要的生活，而是這個角色不可能會對佩姬做出這樣的事。

我能明白漫威想做什麼。它讓鋼鐵人有一個壯烈感人的犧牲，讓隊長回去和他的遺憾重逢，它想讓觀眾在最後感受到的，是一個溫暖的道別。若是你因此被感動了，覺得隊長這樣很好，那很好，至少你有得到快樂和滿足。但就我的立場，我真的做不到無視這些劇情的錯誤，還把它當成是一個完美的結局。

既然我是盾冬粉，那就說點盾冬的事。我看外網，Stucky粉幾乎全都是不滿的。在指責我們是因為CP腦才不高興的人，請給我以上那些問題的解答，再來跟我說我是因為CP而不高興。我們是CP粉，不代表我們的意見就是胡說八道，我們也是買了票進電影院，花時間研究劇情和人物，買了周邊和看漫畫的。我們從來就沒有說，我們一定要看著史蒂夫和巴基手牽著手奔向夕陽，在月光下接吻或步入禮堂，而是史蒂夫和巴基之間的情感在過去電影裡的塑造，不該讓他們有這樣的反應和結局。即使只有一個眼神的交會，一個並肩作戰的瞬間，一個讓觀眾知道「史蒂夫在乎」的表示，都比最後生硬套入隊一的台詞和敷衍的擁抱要好。巴基不是隨便一個路人，不是史蒂夫隨便哪個認識的人，他的存在與失去是美國隊長故事與角色的核心之一，他們卻連一個正常的互動都沒有。實在不該被如此對待。

我突然想到我在2015年寫過的一篇文章，〈交給我們就對了〉，提到了美國隊長系列，是一個重建父權、再陽剛化的過程，這其實也是所有超級英雄電影浪潮之下隱藏的一種概念與訊息。你會說，現在也有很多女性超級英雄，也有獨挑大梁的女性超級英雄電影了，但這幾年除了神力女超人和驚奇隊長，並沒有其他由女性超級英雄當主角的電影。就連女性都被如此壓抑，LGBT團體就更不可能有多大的發展了。我們本來就不奢求保守的電影公司高層突然變得開明，決定讓老牌的超級英雄在感情的部分有多大的突破，但給他們一個合理的結局和互動，我覺得不是過分的要求。我覺得也不該罵導演們。羅素兄弟帶給我們美國隊長2，為此我們就該感謝他們。我不相信拍出美隊2的他們，會搞出復4的結局。但我們也不會知道這些內幕的(除非他們自己說出來，反正以後也不拍MCU了)，我只能說，我還是謝謝他們帶給我曾經的感動。

我明白大家都被復4傷害了，我一開始也覺得，媽的我這些年來的付出都是笑話嗎，但我很快就冷靜下來了。盾和冬的情感依舊很美好，他們帶給我們的感動和甜蜜，是永遠都不會消失的，也不會被抹煞。不同的宇宙有不同的設定，漫畫裡的隊長對巴基永遠都放不下，大家也可以去看看的(強烈推薦浩克星球，隊長真的好癡情，我寫過感想：〈然而，很美〉)。同人作品在這時候就該發揮作用，背上我們的救護包，把筆和畫板裝進去，穿梭在遍地哀嚎的傷兵裡，開始為大家療傷止痛。至少在我們的想像裡，他們永遠都是相愛的，這樣的可能性，支持我們繼續下去。所以大家哭過罵過就算了，沒有必要把自己困在一個崩塌的兩分鐘裡。還有一個更大更有趣的世界，在等著我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