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去年十一月我開始寫這個故事,到現在已經超過半年了,終於寫完了。非常感謝每一位看到這裡的朋友,謝謝你們的愛心、推薦和留言,還有長篇的評論,我非常感激大家的鼓勵,謝謝你們。我為了寫這個故事我看了好幾本歐洲中世紀相關的書,有時間再介紹給大家。如果你們有發現任何歷史的錯誤或是考證不周,還請多多見諒。謝謝你們的支持與包容。希望你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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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在侍衛的護送下回到王宮的時候夜色正緩步降臨。宮廷的僕役解下懸在半空中的燭台,燃起了燈火。廚房忙著準備晚餐,洗碗工清洗銀製的餐盤與刀叉,女僕刷洗大廳地板,布置餐桌,將插在雕上藤蔓圖樣花瓶裡的鮮花放在國王用餐的桌上。傑克一路經過埋頭工作的人們,感覺頭暈目眩。王宮裡一切運轉如常,外頭發生的事對宮牆之內看起來沒有任何影響。今天在聖山院發生的事一定早就傳回宮裡,但既然王位上坐的還是同樣的主子,那他們當然也就做同樣的事。或許將來會換一批人進宮,會有更多的爭鬥,就連國王也不會永遠都是同一個人來當。但不管來來去去的是誰,天黑的就要點燈,時間到了就要吃飯,這點不會改變。
不過,一切正常的表象之下是人們低聲交頭接耳,不時抬頭四處張望。傑克看到許多胸前別著泰特伯爵家徽的侍者在宮裡跑來跑去,傳遞國王和宰相的命令;背著牛皮郵包的信差匆匆跑過傑克的身邊;一隊全副武裝的侍衛當著他的面抓走一個頑強抵抗的侍臣,不遠處還傳來尖叫和爭吵。大法官諾里斯和柯蒂斯的書記坎辛頓,身後跟著一堆侍者,抱著厚重的文件,邊走邊急促地討論。他們看見傑克,不忘停下來鞠躬行禮。是的,只有勝利者,或者說是生還者才會獲得他人致敬的待遇。失敗的人此刻是不會回到宮廷來的,夏伊洛塔的陰濕黑暗在等著他們。
好不容易回到南院,傑克發現此處比外頭更加混亂。他的僕役和女傭們站成一排,沉默不語或低聲啜泣,但只有米亞被綑上鎖鏈。看見傑克回來,她突然衝向他,跪在他面前。“大人!我不知道主教大人要做傷害您的事!我不知道他犯下叛國罪!我只是聽令行事而已!請您救救我啊!”
一根長棍狠狠落在她的肩膀上,她尖叫出聲。傑克正想阻止侍衛的時候,她就被拖走了,其他的僕人們也被推著肩膀帶開。
譚雅站在傑克的房門口,雙手交握放在肚子上。傑克走向她,“看在老天的份上,別告訴我房間裡的僕人都是威佛的眼線。”
譚雅聳聳肩,“應該不至於。反正他們會查明的。”
傑克還沒來得及坐下,就有人來向他報告,奉國王之命,南院的侍衛整批換掉,而且還增加了一倍的兵力,站在傑克的房門外和走廊上。他們在僕人們的房間裡翻箱倒櫃,想抓出除了米亞以外還有誰與威佛共謀。譚雅連問都沒有問,就把傑克的晚餐端了進來。她錯誤地判斷在經過這瘋狂的一天之後,傑克還有胃口吃東西。接著御醫也來了,奉國王之命,要為傑克治療背上的傷,儘管那猙獰的傷口已經慢慢癒合。當御醫和譚雅為了應該先吃飯還是先檢查傷口而爭執不下的時候,外頭的侍衛正把僕人們的東西都扔到地上,推倒櫃子,敲每一塊鬆動的地板。
傑克很想大叫,把每個人都趕出去。他現在只想自己一個人安靜地待著。想想今天在聖山院發生的事,想想塞拉斯。但他只能站在吵鬧擁擠的房間裡,身處暴風之中卻安然無恙。
接近午夜的時候,南院才終於安靜下來。御醫檢查傷口留下藥草之後先行告辭,侍衛的搜查也結束。譚雅把一瓶酒放在桌上之後也離開了。他們終於還傑克清淨,他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仰頭喝盡。
今日的勝利的確值得慶祝,但傑克並沒有感到歡喜,也不認為這是個勝利。今夜的夏伊洛會有個不眠之夜,從聖山院離開不是結束,而是開始。威佛和他的修士們全部因為叛國罪而被逮捕了,西方邊境回防的軍隊在傍晚的時刻進入夏伊洛,展開大規模的搜索與逮捕。柯蒂斯讓康威爾夫人和她的丈夫自由離開,不追究她毒害國王之罪。她的侍從女官們也被柯蒂斯釋放,但有好幾個人回到家之後面對的將會是士兵登門踏戶的搜查和親人綑上鎖鏈後被帶走的景象。不僅是米蘭達的父親參與了威佛的計畫,瑪莉的父親霍爾敦男爵,在塞拉斯返回夏伊洛塔的路上做最後的奮力一搏,而早就監視他許久的柯蒂斯毫無困難地就將他和手下們一起逮捕;安妮的祖父德文子爵,和其他反叛的貴族們,則在他們率領大批人馬攻擊柯蒂斯的隊伍時被西方邊境守軍逮個正著。
他們把女兒送進宮,試著在新的掌權者面前爭奪一席之地,卻又設法將舊的掌權者推回原來的位置。他們究竟是兩邊押寶的投機分子,或是用諂媚之行掩飾對塞拉斯的忠誠好伺機而動,傑克不知道。他只知道今晚夏伊洛城裡會有舉著火把的士兵,沉重的腳步聲在石子路上響起;他們會依照名單,一一踢開被指控為叛國者的家門,膽敢冒犯王權的人會尖叫著從家人的身邊被拖出來。夏伊洛塔的典獄長今晚不可能睡了,充滿了數百年來多少人的恐懼與怨氣的石室裡會再度塞滿了犯人。接下來,全國上下的人都會懷疑從路的那一頭現身的陌生人是不是從夏伊洛逃出來的通緝犯,他們會寧可搞錯之後遭到斥責也不會放棄領賞的機會而舉報。之後,會有新鮮的人頭在城牆上插了一排,叛徒排隊上絞刑台,他們的屍體會吊在人來人往的路邊隨風搖蕩,直到人們再也受不了惡臭和蒼蠅,他們才會被解下來扔進亂葬崗裡。
一直都是如此,不管哪個人當國王都一樣。
這些都是可預料的事,塞拉斯卻不是。他把手放在聖經上,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為傑克和柯蒂斯說謊。他有機會藉此奪回王位的,卻連嘗試都沒有。他看起來不恨,不怨,彷彿所有的事都與他無關。他發生什麼事了?
傑克決定不再去想。塞拉斯還活著,傑克有機會親自問他。此時傑克只想把酒瓶裡的酒全喝光,躺到床上去睡上三天三夜。現在開始一切都不在他的控制範圍內了,他能做的就是站到一邊去,當個旁觀者。萬事自有其軌跡,傑克也只是這龐大的路線裡小小的一點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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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一直到三日後才見到柯蒂斯。傑克聽見柯蒂斯的傳令官大喊國王陛下駕到的時候嚇了一跳。柯蒂斯不是從密道的小門而是由房門口大剌剌走進來,身後跟著一群侍臣,兩個樞密院成員,連國會議長考柏菲也來了,這讓傑克一時有些不習慣。他朝柯蒂斯鞠躬行禮,柯蒂斯手一揮,坐在最近的一張椅子上。他們的“友情”公開了,國王自然不需要再透過密道來探訪他。不過,眾目睽睽之下他們客氣的交談聽起來更像是某種表演,給在場的每一個人看。
柯蒂斯將威佛叛國罪的調查交給考柏菲,國會議長大人忙得不可開交,因為有很多貴族牽涉其中。他們逮捕了很多人,放了一些,收押更多。當考柏菲的書記官拿著紀錄本站在一旁時傑克突然發現今天考柏菲不是跟著柯蒂斯來的,而是柯蒂斯跟著考柏菲來的。考柏菲問了一些關於威佛“刑求”傑克的問題,對於傑克被強迫寫下自白書之後為何沒有立刻報告柯蒂斯感到疑惑。傑克說因為威佛威脅傷害羅絲和蜜雪兒,而他當時正被柯蒂斯禁足也無法接觸他。考柏菲看起來沒有完全被說服,但沉著臉坐在一旁的柯蒂斯散發出的無形壓力足以讓他不再追究。考柏菲是會看風向的人,就算他有任何懷疑,在現在的情勢之下他也不可能冒著丟掉爵位和腦袋的風險去追根究柢。
柯蒂斯入夜後才由密道來到傑克的房間。傑克看著他心想,從小門裡鑽出來的柯蒂斯才是傑克的柯蒂斯,今天早上一堆人簇擁著的柯蒂斯是陌生人。他們看著彼此好一會,柯蒂斯才走到傑克的身邊,他輕嘆一口氣。
“你應該告訴我的。”柯蒂斯把手伸向傑克的背又縮了回來,“御醫說會留下疤痕,我已經命令他調製去除疤痕的藥,但可能......”
“如果我說的話你一定會阻止我。”傑克說。柯蒂斯看起來相當自責,彷彿是他手執鞭子甩在傑克的背上。傑克摸摸他的臉,“別這樣,只是疤痕而已。反正我自己看不見。”
“但我看得見。”
“這樣會讓你的愛少一點嗎?”
“不,那些疤痕提醒了我的無能。我應該要保護你的,不讓你受這些苦。這一年來我這麽努力,把你藏起來,不讓任何危險接近你,結果還是......”柯蒂斯說不出話來。傑克覺得下一秒他或許就會因為愧疚而哭了出來。“我有再大的權力又如何?我心愛的人還得傷害自己來救我。”
“你已經做了你能做的每一件事,我也是,所以就不要再責怪自己了,好嗎?”傑克捧著柯蒂斯的臉,手心因為他的鬍子而感覺輕微的騷刺,“為我抄另一本書,當作補償。”
“我會的,等到這一切都結束之後。”柯蒂斯抓著傑克的手壓在自己的左胸膛上,“你的《時光之河》,你把它扔了嗎?”
譚雅在傑克回來之後就把傑克的《時光之河》還給他了,現在那本書正安穩地藏在衣櫃的夾層裡,“我不會把那本書扔掉,它要陪我進墳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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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隨著柯蒂斯和侍衛們,踩在夏伊洛塔陡峭的石梯拾級而上。一路上他們可以聽見咆哮、哭泣、呻吟、求饒和祈禱,分不清究竟是來自囚犯或不願離去的鬼魂。外頭已經慢慢熱起來,塔裡的空氣依舊帶著一絲寒意。他們最後停在威佛的牢房前,夏伊洛塔的典獄長拿出一串鑰匙來為他們開門。傑克朝樓梯往上延伸的方向看去。再多爬兩層樓,就是關押塞拉斯的地方了。柯蒂斯要其他人等在門外,只有傑克和他一起進去。
威佛跪在祈禱台前禱告,聽見有人開門進來也沒有停止。柯蒂斯和傑克耐心等著。這裡雖不是夏伊洛塔最好的房間,和其他牢房相比也是相當舒適的。陽光會透過釘上鐵條的窗子灑進來,減少一些濕氣。這裡離恐怖的地下室也很遠,聽不見受刑人痛苦的哀嚎。還有一副桌椅,紙和鵝毛筆,桌上還有一疊書供他閱讀,一壺清水讓他潤喉解渴。
威佛結束他的禱告之後站起身,轉過來面對柯蒂斯和傑克。“我怎麼有此榮幸,讓兩位來看我?”
“我來通知你,威佛主教,你的叛國罪罪證確鑿,處以死刑,羅馬無話可說。你的行刑日就在明日。”柯蒂斯說。
“所以你是來炫耀你的勝利。”威佛在窗邊坐下來,看向傑克,“還帶著傑克一起來嘲笑我。”
“我是來好好看看你的。”柯蒂斯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我活在你的陰影之下將近二十年,卻從來沒有仔細看過你。在樞密院的時候,即使你就坐在我的身邊,我也不敢看你太久。”
“告訴我,你看到什麼?”
柯蒂斯瞇起眼睛,往前靠了一點,“一個......將死的老人。我不再怕你了。”
“我們都是將死之人,只是死期來得早一點或晚一點而已。你不再怕我是因為你贏了,你打敗我們所有的人。先是北方總督,接著是塞拉斯,然後是威廉,現在是我。”威佛為柯蒂斯鼓掌,“你父親會為你感到驕傲,你為他報仇了。”
“如果我說,從最開始我就不是為了報仇而來的,你會相信嗎?”
“那很重要嗎?你贏了,你要將我開膛破肚也沒有問題。”
柯蒂斯搖頭,“你是基利波最高層級的神職人員,我決定對你處以斬首之刑,行刑不會公開。”
“收起你虛偽的憐憫,柯蒂斯,我不會因此讚美你的同情。我知道你想要讓我用最痛苦的方式死去,你甚至想要親自動手。”威佛放低他的聲音,近乎輕聲細語。“那就這麼做吧,讓世人看看你的真面目。你莊嚴肅穆的面具底下是殘忍的心,罪人。”
柯蒂斯瞪著他,往後靠在椅背上,“是,我是罪人。事實上,你是對的。我和傑克從我們還小的時候就相愛了,你說的不正當的關係,沒錯,的確發生了,無數次,從很久以前我和傑克就這麼做了,像夫與妻的結合一樣親密。我們不只共享一張床,我們還共享彼此的靈魂。我承認我是罪人,我們都是。”
威佛愣了一會,然後像是鬆了一口氣般的輕笑一聲。傑克想,如果他沒有聽見柯蒂斯親口說出來,他大概死也不能安息。“我很高興你終於承認了。你還記得,你十五歲那年,和你父親一起到南方去驅逐入侵的薩拉森人嗎?我是當時的隨軍教士。我看見你果斷地砍下腦袋,把劍刺進他們的心臟,你好殘暴又冷酷,讓我好興奮。我知道你會是主的戰士,他最棒的戰士,將主的懲罰帶給那些異教徒。你在我和塞拉斯共同規劃的藍圖裡,會佔據一個重要的位置。可是你墮落了。你讓自己成了罪人就算了,還弄髒塞拉斯的珍珠,他心愛的傑克,唯一的繼承人。我很失望,你本來可以在天堂中找到永恆的安息之處的。”
“你和塞拉斯計劃了什麼?”柯蒂斯問。
威佛沒有理會他的問題。“十五年後,你帶著軍隊從北方來。你擊敗塞拉斯,自己坐上王位。我想,或許這是上帝的旨意。沒有上帝的眷顧,你如何能達成?一直以來我都認為塞拉斯是上帝所選之人,我們會一起把基利波打造成令上帝驕傲的天主之國。可是你卻取代他。我想或許你已經懺悔改過,獲得主的原諒,所以你才能坐上王位。我本來要和你們合作的,我甚至去找過吉利安。”
“你找過吉利安?”柯蒂斯聲音裡的疑惑顯示他並不知道這件事。
“是的,我找過他。”威佛承認,“我喜歡這個老傢伙。事實上,我覺得他和我挺像的。我們可以為了達成目的做出任何事。如果讓你成為基利波的國王是上帝的旨意,我願意效忠於你,和你們合作。結果我發現自己被你欺騙了,你從沒停止和傑克的關係,你背叛了自然與天性。吉利安比你還糟,他說他寧可相信知識,相信事在人為,也不會相信耶穌使死人復生,水變成酒。他是個不信神的!多麼可笑啊,他以為自己擁有勝過上帝的智慧。”
“他只是個比較實事求是的人。”柯蒂斯說。“你是怎麼知道我和傑克仍然相愛?因為那份報告?”
“在那之前。你讓華勒斯整理南院的花園。”威佛哼了一聲,“難不成你是為了住在那裡的洗衣婦種花嗎?當然不是。我想到你以前為了讓傑克開心花了一下午在田野裡遊蕩就為了抓一隻白色的蝴蝶。宮廷花園裡的蝴蝶都是黃的,但傑克不要,他喜歡白的,你就為他去抓,這就是你會幹的蠢事。我想吉利安一定阻止過你種花但你就是忍不住,傑克總是讓你變得愚蠢。”
“為愛而做的事從來就不蠢。”柯蒂斯看著他,眼裡充滿了同情,“你不懂,你從來就沒有愛過。”
“我有上帝,我全心全意愛他。”威佛一臉堅定,“我本來認為你已經懺悔了,你得到主的原諒才能坐上王位。我錯了,你根本不會悔改。我和塞拉斯犯了同樣的錯誤,當初他以為你和傑克一起去斯坦朝聖是要去請求原諒的。如果你們願意真心悔改,他也願意原諒你們,所以他答應讓你們去。結果你父親就舉著劍衝進王宮裡,塞拉斯才知道你用朝聖當藉口綁架傑克。”
“我父親從來就不是針對塞拉斯,是你!你一直躲在王宮裡!而你們就要通過壓榨奴役北方人的法案了,他沒有時間再等下去。”柯蒂斯站了起來,“我也不是綁架傑克,我是要帶他遠走高飛的,去一個我們不會因為相愛而死的地方。我不知道這個地方在哪裡,但我相信它一定存在於某處。”
“別再提到愛了,你們之間發生的根本不是愛,那只是你們屈服於邪惡慾望的藉口。”
“你沒有資格批判我們。”柯蒂斯的聲音像野獸低吼般充滿警告意味。傑克走近他,輕輕碰觸他的手臂安撫他。
威佛指向窗外的天空,“是,只有他有資格。”
“你卻以他之名行惡。”
“你們總是怪我把北方搞成一團爛泥,但少數北方人的犧牲為更多人帶來的好處你們都看不見嗎?塞滿國庫的巨大財富,讓其他的人民都能過上好的生活,使基利波成為一個強大的國家,即使是迦特也要俯首稱臣!我這麼做錯了嗎?”威佛看起來像是真的不明白自己到底錯在哪裡。“你根本不是神選之人,而是塞拉斯的試煉。只要我幫他擊敗你,他就能完成我們原本的計畫,一個乾淨、道德至上、依神的旨意行事的國度,世上的好人都會嚮往、充滿福報之地。”
柯蒂斯看著他,不敢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話。“你以為北方人是為了幫我報殺父之仇才起義的嗎?不是的。他們反抗是因為這是唯一的活路!你以為西方伯爵們為什麼第一個跳出來支持我們?因為他們再也不想打仗了!死了那麼多人、花了那麼多錢去打仗,只為了看到迦特向你們低頭嗎?這根本沒有意義,也不是人們真正想要的。”
“你就知道人們真的想要的嗎?”威佛走到柯蒂斯面前,雙眼圓睜,“他們需要有人為他們指引方向,那個人不可以是你。你和傑克,違背主的旨意,犯了罪,去讀聖經吧,你們將來要接受懲罰的。像你這樣的罪人,繼續當國王的話會給基利波帶來災難的!放棄王位吧!為了基利波的人民著想,放棄吧!不要因為你一個人的私慾害了所有的人。”
傑克看到威佛的臉上有深刻的憂慮,他突然意識到威佛的恐懼是真實的。他對於柯蒂斯繼續成為國王會為基利波帶來天譴的想法堅信不移。
柯蒂斯也看出來了,他笑了,因為威佛荒謬的想法而笑。“如果我是這樣十惡不赦的人,那上帝在等什麼?我已經當了一年的國王了,他讓夏伊洛成為第二個索多瑪?讓蝗蟲飛過基利波的每一塊田地?讓大水沖倒了城牆嗎?沒有!是的,國庫裡的寶石減少了,但是北方的人們再也不用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他們的勞動會換來相對的報酬;稅收減少了,是因為我們讓人民休養生息,讓大家喘一口氣。我們從貴族的手上奪走的財富和土地並沒有收到我的口袋裡,而是交到了貧窮的人手上。有些人擁有太多,有些人又擁有太少,我們只是修正這個錯誤。我為西方邊境帶來了許久不見的和平,我讓人們自由選擇他們的信仰。或許我的確是因為愛上一個男人而成為罪人,但我想作為一個國王,我的表現並不差。”
“你破壞了長久以來的傳統和平衡,人民很困惑。”
“你也別再把人民當作你的擋箭牌了!”柯蒂斯突然提高音量,“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真的成功把我燒死在聖山院外,基利波會發生什麼事?你真的認為,把塞拉斯重新送回王位上,一切就能再回到過去嗎?北方的人不會乖乖跪下的。已經飛翔過的鳥,不可能想念籠中的生活;卸下枷鎖的人,會為了不再被綑綁而和你拼命!北方人會再度吹起戰爭的號角,人們也不會想再回到說錯一句話就要被燒死的日子,基利波會再度陷入分裂與內戰之中的。你想要給人民這樣的生活嗎?寧可讓大家同歸於盡也在所不惜嗎?塞拉斯畢竟是當過國王的人,他知道這個道理,而你還在堅持那可笑的傳統與平衡。”
“啊,這就是為什麼他會為你說謊的原因。”威佛點點頭,“我明白,我不怪他。”
“但你還是不明白是什麼令你盲目。”
“等我明天見到上帝,一切就都會明白了。”威佛雙手緊握,默念了一句祈禱詞,“而你,你還是必須向人們解釋,你為什麽要找一個女人來假裝成你的情婦,為何你不願娶妻。”
“關於這件事,我打算公開向民眾解釋,我不娶妻是因為我不能承諾我的妻子她想要的。我不能給她我的愛,也不能給她王后的后冠。”柯蒂斯看著傑克,像是傑克給他勇氣,
“這世上不會有任何一個女人能成為我的妻子,這是出於我對傑克的愛。但基利波不會再有王后,則是出於我對基利波的愛。假如我真的娶妻,生下孩子,他在我死後成為國王,但他卻是個如同尼祿般的暴君,基利波的人民該怎麽辦?如果我的孩子是個傻子該怎麽辦?連數數都不會的人你們也要他成為國王嗎?就只因為他生來是國王的兒子,就表示他有成為國王的資格嗎?如果他想要當個好國王,他身邊的人卻帶他走向歧路該怎麽辦?”
威佛沒有說話。
柯蒂斯繼續說,“把一個王國和千千萬萬百姓的性命放在一個人的手上實在太冒險了,像是賭博,每次坐在王位上的人有兒子出世,人們都得祈求好運。這並不合理,歷史上多少王國就是因此而覆滅。我不想看到有人做和我一樣的事,只因為運氣不好,這次當國王的是個壞蛋。不,這種事不能再發生了。人會變的,變得更好或更壞,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一個好的制度,能找出真正優秀適合的人統治國家,能在人變壞之前將他拉下來,就像在傷口潰爛長成壞疽之前把它治好,比把整個國家放在賭桌上要安全得多了。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從北方來,主教大人。雖然依舊困難重重,但有些事由上而下進行比由下而上容易得多。如你所願,我會退位的。但從我以後,基利波也不會再有國王了,我要基利波廢除君主制。沒有國王的話又何須有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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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威佛的牢房之後,傑克想單獨見塞拉斯,柯蒂斯同意他,所以讓他和侍衛繼續往上走。這裡是夏伊洛塔的最頂端,是整個夏伊洛塔最舒適寬敞的房間。並非作為牢房之用,而是給前來巡視訪查的貴族休息的。而塞拉斯已經在這裡住了一年了。
傑克踏進去時,有那麼一瞬間,以為自己踏進塞拉斯像過去一樣在書房辦公。雖然牆上沒有掛毯和畫,櫃子上也沒有擺設金杯和銀盤,但塞拉斯坐在寬大的書桌後振筆疾書的樣子和過去實在太相像了。房間很乾淨,光線充足,甚至有焚香驅趕濕氣。有一張鋪了柔軟床墊的大床,好幾張桌椅,彷彿塞拉斯會有很多訪客似的。書本整齊地擺放在書櫃裡,窗前有一張鋪著紅色布幔的祈禱台。一盆新鮮的水果放在桌上。
塞拉斯終於放下他的鵝毛筆,喚來守在門外的侍衛──他們竟然會因為他的召喚而打開本應牢牢鎖住的門。塞拉斯把他原先寫的信折好,還講究地蓋上漆印,再交給侍衛,“帶去給柯蒂斯吧。”
侍衛離開,房內只剩下傑克和塞拉斯兩個人。
“傑克,我的兒子,”塞拉斯看著傑克,和他保持一點距離,“我就知道你會來看我。坐吧。”
塞拉斯自己找了張鋪上天鵝絨坐墊的椅子坐下來。傑克看著他神色自若,一點也不像坐了一年牢的樣子。“父親,您的身體還好嗎?”
“還好。只是下雨的時候膝蓋會有點痛,但這是老毛病了。”塞拉斯摸摸膝蓋說。他那刻有班傑明家徽的金戒指還戴在他的手上。
傑克注意到父親老了。他不需要微笑眼角就有深深的皺紋,兩鬢的頭髮也已經轉灰。他瘦了一點,身上那件用銀線繡上複雜彎轉圖案的深黑色長袍看起來有些寬鬆。過去他們總是怒目相向,對彼此吐出暗藏刀劍的話,用惡毒的眼神瞪視彼此。傑克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好好看看自己的父親了,他們也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平和地坐在同一個房間裡而沒有指責或譏諷對方。
“你已經見過你母親和姊姊了吧?她們還好嗎?”塞拉斯問,語氣卻並不擔心。他知道她們過得不算太壞。
“她們很擔心您,但她們還不錯,柯蒂斯......善待她們。”傑克回答。希望自己提到柯蒂斯的名字時不要顯得太過親密。
“那就好。”塞拉斯打量著傑克,“你看起來也不錯,雖然吃了點苦。”
“是,我過得還不錯。”
對話中斷了,他們陷入一陣輕微的尷尬之中。雖然和過去相比,能夠心平氣和地說話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來之前傑克有很多話想說,現在卻一個字都想不到該怎麼開口,哽在他的胸膛令他呼吸困難。
塞拉斯看穿他,就和過去一樣。“我猜你想問我審判當天的事。你想知道我為何替你撒謊。”
傑克點點頭,之後才補上一句,“是的,我想了好久,卻沒有答案。”
塞拉斯思考了一會才開口。“柯蒂斯他......很煩人。你知道他每個禮拜都會來找我嗎?爬了那麼長的樓梯,跑到我這裡來,強迫我跟他說話。一開始的時候我們都在吵架,彼此憎恨。他恨我殺了他的父親,我恨他奪走王位。他指責我是個暴君,我詛咒他玷汙了我的兒子。我叫他不要再來了,可是他不聽,每個禮拜來和我吵架。”
傑克完全沒有想到柯蒂斯會來找塞拉斯,而且還是每個禮拜。“他沒有告訴過我這件事。”
“這是關於我和他之間的事,我們有太多的帳要算了。”塞拉斯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兩杯茶,把其中一杯推到傑克面前。“他向我坦承他和你又開始了。我氣極了,甚至打了他,他沒有還手。任何我責備他關於你的事情他都只用一句話回答我:他愛你。我說你們這麼做是錯的,他說可是他愛你;我說你們以後會下地獄的,他說可是他愛你。我說這是邪惡、違反自然和上帝旨意的,他還是說,他愛你。關於你,他從來沒有更多的辯解,那三個字就是他全部的回答。如果可以的話我會殺了他,因為他是如此愚蠢而固執,毀滅他自己就算了還把你,我唯一的兒子,我的繼承人,拖下水。”
可是我也愛他。傑克很想這樣回答,但他終究沒有說出口。
“但漸漸的我們都累了,該罵的也罵完了。關於你的問題又一直在繞圈子沒完沒了。所以我們決定,先把你擺到一邊去。”塞拉斯做了一個動作,雙手像是從桌上捧起一個隱形的盒子放到一旁,“既然我們都是受過油膏的國王了,那就討論些國王的問題。他每個禮拜來告訴我他這個禮拜做了什麼,像個學生跟老師報告一樣,儘管我沒有半分意願成為他的老師。他們阻止了一場瘟疫的擴散,讓糧食的價格恢復穩定,決定哪個地區需要減稅,打算整修哪一區的碼頭,和迦特簽下什麼樣的和平協議。他跟我說這些做什麼?他指望我稱讚他做得很好嗎?別想。我一開始的時候完全不理會他,他還是每個禮拜爬上那長長的樓梯來煩我。”
傑克可以想像那會讓塞拉斯多麼惱怒,但柯蒂斯的工作報告同時又會喚起塞拉斯當了幾十年國王的那一面。他曾經也是勤奮愛民的國王,只是後來走向了錯誤的叉路。“我想你回應他了。”
“因為他打算和西班牙簽訂一個貿易協定,那是個很不划算的交易。”塞拉斯不以為然地說,“皇帝比他狡猾得多,而他身邊的一堆大臣竟然都沒有看出陷阱。”
“畢竟他的樞密院還很年輕,沒有經驗。”
“我只好出聲提醒他一下。”塞拉斯想了一下之後特地強調,“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會受到協定影響的百姓。”
“那是當然了。”傑克終於能明白柯蒂斯為何對於國王的職位如此快速上手,他有個心不甘情不願的老師。
“有時候我們會為了某個問題辯論一整晚。一個晚上沒有結論,第二天晚上他會再來。如果沒有找出一個我們都同意的解決方案,他就不會停止和我爭論。”塞拉斯看著窗外,沒有雲的晴空,“他不需要這麼做,他已經是國王了,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他不是隨心所欲的國王,他在國會裡也是這樣和議員們交手的。”
“那得浪費多少時間?不過,至少效果還不錯。他改革後的稅制,在度過這兩年的減稅期之後,會讓稅收上升,但窮人要繳的稅不會增加;物價也穩定下來了。”要承認柯蒂斯做得不錯似乎讓塞拉斯很不自在,“他和外國簽的幾個貿易協定從長期看來也是有好處的。”
“他一直都很努力。”
“除了搞出康威爾夫人那齣鬧劇,我告訴過他這是個很蠢的主意。隨便娶個女人都比找人來演戲要簡單得多。”
傑克有些驚訝塞拉斯連康威爾夫人的事都知道。
“他告訴我他的計畫。他說基利波以後不會再有國王了,多麼瘋狂啊。”塞拉斯沉默了一會才說,“他說他不是來報仇的,也不是想當國王才回來的。他想為基利波找到一個......解藥,就好像我使基利波中了毒一樣。我是嗎?”
塞拉斯看起來很不安。他坐了一年的牢,有的是時間好好想想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或許離開威佛之後他就逐漸清醒過來了,才發現自己過去的統治多麼令人畏懼。他和威佛想像中的天主之國終究沒有成功,反而成了許多人受苦的煉獄。
傑克決定安慰他,“您被威佛蒙蔽了。”
塞拉斯搖頭,“你們把一切都怪到威佛頭上,我也可以,我可以說都是威佛欺騙我的。但事實上,這是我們一起做出來的。我們分享同樣的理念,我們選擇同樣的方法去達成。如果這是有罪的那這是我們兩個人共同的罪,我會和他一起承擔。”
“他明日就要行刑了,柯蒂斯判他斬首之刑。”
塞拉斯深呼吸,“對你們而言他或許十惡不赦,對我來說他卻是最忠誠的朋友。他對我的信任和愛,甚過我自己的兒子。我會為他祈禱的。等我的時間到了,你也要為我祈禱。”
塞拉斯一直沒有被送上法庭審判,讓傑克一度認為或許他會活下去。雖然可能會在這間舒適的囚牢中過一輩子,至少他會活下去。他沒想到塞拉斯還是有可能被送上斷頭台的,應該說,他一直逃避去想這件事。
“父親......”
“我發誓會說實話,但我還是撒謊了。”塞拉斯垂下的肩膀令他看起來很疲憊,“等我到上帝的面前,我該怎麼解釋呢?我會說,他畢竟是我的兒子。他令我失望,我也令他失望了,但他畢竟是我的兒子。”
傑克跪在塞拉斯的腳邊,他握住塞拉斯因為年紀漸長而長出斑的手。“您不會死的!我會去求柯蒂斯,請求國王的憐憫,他會答應我的!”
塞拉斯拍拍傑克的手,“不,他如果要讓基利波從此不再有國王,就必須讓人永遠沒有藉口恢復君主制。只要我活著的一天,就一定會有人利用我的名義叛亂,無論我自己願不願意,你明白嗎?不管未來發生任何事,都是上帝的旨意,我會接受的。我和柯蒂斯有那麼多的不同,唯一的共同點就是,我們同樣深愛你,和基利波。雖然我很不甘心,但我必須承認失敗。我理想中的國度無法成功了,他理想中的國度現在有機會可以。我想,我可以放心把基利波,還有你,交給他。為我的國家找到一個適合的繼承者,這是我身為國王的責任,我不能讓烽火再起,所以我說謊了,上帝會明白的。至於你,我的兒子,我沒有選擇,只能讓你自己選擇。”
“我很抱歉,父親,我為我做過的一切感到抱歉。”傑克哭著說。他們怎麼會走到這一步的?一對君臣父子成了兩個階下囚。他們恨了彼此十五年。十五年真的太久了,久到忘記他們是血肉相連的父子,這是一種無論發生多少事都無法斬斷的關係。塞拉斯曾經以傑克為傲,傑克也曾經仰望著他的父親,但這份親情卻被誤解、恨意和長時間的冷漠與對立稀釋了。不該是如此的。
“我也為我對你做過的一切感到抱歉,但我不後悔。我現在已經沒有能力阻止你墮落了,但我還是必須告訴你,這是錯的。”塞拉斯低下頭,傑克可以感覺到他的氣息,“將來你們要接受上帝的審判,你該怎麽辦呢?”
傑克任眼淚流下,“我會告訴他,我愛柯蒂斯,我愛他。”
“那你和柯蒂斯就是同樣的傻瓜。”塞拉斯嘆氣,“離開他吧,如果這是你的意願,他會放手的。離開他,抗拒這邪惡的慾望,然後用一生的時間懺悔,向上帝請求原諒,你才能獲得救贖。”
“不,我不能。”傑克不願對塞拉斯說謊,在這種時候他不願意再欺騙他。“柯蒂斯的愛才是我的救贖,我不能背棄這份承諾。”
“那就如此吧。我已經盡力了,為了救你無論該做或不該做的事我都做了,沒人能指控我不盡責。我必須讓你走了,你也要讓我走了。”塞拉斯摸摸傑克的頭髮,“我還記得你出生那天,我抱著你心想,我的王子,我完美的兒子。”
“喔父親,請原諒我,原諒我。”傑克撲進塞拉斯的懷裡嚎啕大哭。他不記得自己曾經這麼做過,為此他會後悔一輩子的。塞拉斯什麼都沒有說,只是輕拍傑克的背,就好像傑克還是個小孩子一樣。
******
威佛的死刑執行後,整個事件終於告一段落。當然,柯蒂斯接下來要做的事才會真的撼動全國上下。傑克知道自己不應該去煩他,但這是為了他的父親。
“我不能答應你,傑克。塞拉斯應該要為他曾經做過的事情負責。”柯蒂斯一臉嚴肅地拒絕了傑克為塞拉斯請求的恩惠,“我會將他交給國會審判,讓他們決定他的未來吧。”
“那你現在就可以做了,從你率兵踏進王宮的那一刻就可以做了,為什麼要拖到現在?”傑克怒氣沖沖地說,“你不需要他的指導!你有的是大臣可以幫你治理國家!”
“關於他,我有很多私心。如果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前朝國王我可以在登基之後立刻處死他,但他不是。”柯蒂斯放低姿態靠近傑克,“他是你的父親,我想要他認同我。而且......”
”而且什麼?”
“如果我現在就把他交給國會,議員們會為了想要討好身為國王的我,而殺了他。如果是在我宣布退位計畫之後才將他交由國會審判,他們就不會有顧忌了,他們可以依照法律,給塞拉斯他真正應有的處置,無論是生是死,至少他會獲得公平的審判。”柯蒂斯抓住傑克的手懇求著,“我不想成為你的殺父仇人,傑克,我想要永遠跟你在一起,我不要你一看到我就想到我殺了你父親。我不要你對我的愛有一分一毫的減損,可是我也必須執行國王的職責。你能明白嗎?我不要你有任何恨我的可能。我太害怕失去你了。”
傑克無言以對。
“他會理解的,我這麽說不是要為自己開脫,只是......他是一個國王也是一個父親,他明白的。”柯蒂斯幾乎要跪下來求傑克了,“我求你理解我的做法和困難,傑克,求求你,不要逼我做我做不到的事。”
傑克想到塞拉斯在牢中和他說過的話,他知道塞拉斯能理解柯蒂斯,塞拉斯甚至已經做好迎接死亡的準備。傑克不知道如果塞拉斯是死在柯蒂斯的手上,日後他會用什麼眼光去看柯蒂斯。柯蒂斯是國王,面對這樣重大的決定,傑克還是他優先要考慮的。傑克怎麽忍心再為難他?特別是當他因為對傑克的愛而左右為難的時候。
“我知道了,柯蒂斯,我知道了。”傑克給柯蒂斯一個親吻,讓他如釋重負,“就像我曾經對你說的,做你該做的事吧。”
柯蒂斯做了他該做的事。他宣布在他退位之後,基利波將廢除君主制,改建共和國。從現在開始他會以國王的身分推動這項決議,直到新憲法、政府和國會組織完成,他就會退位,成為平民。不用說,這項宣布引起巨大的震盪。但他首先已經獲得北方伯爵們的支持,他的樞密院和他一起規畫了這項命令,而強大到足以反對他的貴族們也已經不在了,剩下的人則還處在震驚中尚未恢復過來。
柯蒂斯也終於將塞拉斯交給國會審判。國會對於塞拉斯的罪行調查許久,也有充足的證據,他們判處他死刑,時間是在入秋後的某一日。
到了行刑的前一日,柯蒂斯讓他們一家在夏伊洛塔團聚。在這之前,班傑明家族就獲准隨時可以前來探望塞拉斯,柯蒂斯甚至允許羅絲搬進來陪伴他。這回除了羅絲、傑克、蜜雪兒和大衛,班傑明家族多了新的成員。蜜雪兒和大衛帶著他們剛剛出生的孩子一起來見塞拉斯。塞拉斯小心翼翼地將孫子小小的身軀抱在懷裡。這一次,蜜雪兒的孩子不僅活了下來,還很健康。他的哭聲宏亮,小腿有力地踢著,還有一雙塞拉斯的眼睛。這是塞拉斯期待許久的血脈,是傑克沒能帶給他的禮物,班傑明家族會經由這孩子延續下去。
他們靠在一起,禱告,靜靜陪塞拉斯度過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夜。傑克不記得上次他們一家人如此平靜地相處是什麼時候了。或許他們從來就沒有平靜的時候,因為他們是班傑明一族,是歷任基利波國王的後代,是王室,是高傲而古老的家族傳人。他們生來就不是普通人,平靜的時光對他們而言是奢求。所以現在這平靜的夜對他們而言是如此難能可貴,會永遠留在他們心中。
行刑是在夏伊洛塔內舉行,沒有對外公開。天上的烏雲快速滑過,秋天的風涼爽而清新。伴隨塞拉斯走過最後一段人世間道路的是一名神父,兩位時至今日依舊忠心的侍臣,劊子手,國會和貴族代表,塞拉斯的家人,還有柯蒂斯。斷頭臺是新建的,劊子手將揮的是利劍而非巨斧。他們一起禱告,神父問塞拉斯有沒有最後的話想說的,他說沒有。
“我想說的話,等我見到上帝,我會親自告訴他。”塞拉斯說。
傑克聽說這個劊子手非常有名,他很厲害,能讓劍下之人沒有任何感覺。的確,他的劍一揮下,馬上就結束了。傑克不知道塞拉斯有沒有感覺,他只知道自己的心很痛。他看到柯蒂斯低頭禱告。傑克和他父親長久以來的對立,都隨著那一劍煙消雲散了。留下的只有愛,和原諒。
******
傑克離開王宮的那天,沒有人注意到。宮廷裡的每個人都為了柯蒂斯的宣布而人仰馬翻。從他宣布廢除君主制到現在已經八個多月了,在無數的爭吵和抗議之後,計畫終於開始緩步進行。柯蒂斯保留了班傑明一家的爵位和年金,還有他們各自的財產,確保他們生活無虞。更重要的是,他們自由了。他們不再被關在王宮或莊園內,他們可以去任何他們想去的地方。
而傑克選擇離開王宮。
柯蒂斯一時半刻還無法卸下國王的職位,但是,他同意讓傑克離開,去卡特里斯的離宮等他。柯蒂斯不害怕傑克會從此消失,傑克也不害怕柯蒂斯會改變心意。他們對彼此的愛有足夠的信心,知道自己離不開對方。
在僕役將他的行李搬上馬車之後,傑克和他的僕人們說再見,但他們都知道或許以後不會再見面了。會和他一起離開的只有譚雅和格雷,在卡特里斯的離宮裡有柯蒂斯事先為他安排好的僕人。出發前傑克到南院小花園去向小餅乾爵士道別。他的花曾經在春天的時候成功綻放,如今又凋謝了。等到明年春天,又會再開出鮮艷美麗的花朵,只是這次傑克就看不見了。他看向王宮,這個傑克出生長大的地方,他哭過笑過愛過的地方,靜靜地矗立於此。它已經在這裡三百多年了,相信它還會繼續存在三百多年。無論王宮裡的誰來了,誰又走了,它都漠不關心。它就只是存在著,俯瞰著,就像花園的花無論有沒有傑克都會開會謝一樣。人們都很愚蠢地以為自己是王宮的主人,但其實每一個人都只是過客,到最後誰都不會留下來,只有回憶在此隨時間淡去。
他坐上馬車。離開王宮的時候,他連一次都沒有回頭看。
他先去見了母親和姊姊,這個曾經監禁她們的莊園如今正式成為羅絲的財產。他的小外甥依舊健康地活著,每天長大一點,是羅絲和蜜雪兒在塞拉斯死後唯一的慰藉。大衛說,等到守喪期結束,他想要帶著蜜雪兒和孩子回到鄉下的農場。塞拉斯葬在夏伊洛郊外的王家墓園裡,和他的父親、祖父、歷任國王們一起安息,所以羅絲不願和大衛一起走。她要留在此處,像一個王后一樣為她的國王哀悼。但她希望她的孩子都離開,離開夏伊洛,去看看這個世界。她要他們知道,除了王宮之外的世界是多麼寬廣而美麗。
傑克在莊園待到冬天結束之後才出發前往卡特里斯安頓下來。他很常在天剛亮的時候出去散步,看看他雖然小卻豐饒富裕的領地。逐漸亮起的天色讓他驚歎,他也喜歡聽枝頭上的小鳥輕快地歌唱。早起耕作的農民,前往在春風中甦醒等待播種的田地。一開始人們看見他會放下手上所有的事情對他行禮,久而久之就變成了熟悉親切的問候。他會躺在乾草堆上,看著空中蓬鬆的白雲,用手指畫出形狀;他會脫下鞋襪,踩進涼爽的小溪裡;他認真替佃農們處理陳情事項,在豐收的時候和他們一起喝酒慶祝;他會和格雷一起去打獵,拿飼料和乾草幫譚雅餵家裡的雞鴨牛羊:亞瑟和凱蒂還帶著他們收養的孩子來看他。傑克不再是王子了,他所擁有的和過去相比是那麼少,但他卻比過去快樂得多。
但他的快樂是不完整的。沒有柯蒂斯,他的一切都不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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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特里斯距離夏伊洛不遠,但宮裡有任何消息也沒辦法立刻得到。他每天繞到鎮上去看看有沒有新的消息。每天都有新頒布的法令,地方官忙著向民眾解釋新的政策。但傑克想要知道的不是這些。
他等待他的快樂完整起來等了整整三年。傳令官在鎮上的告示榜貼出了公告,騎著馬到處大喊:“國王退位了!柯蒂斯國王宣布退位了!新的基利波共和國誕生了!”
傑克衝回他的離宮──現在已經不是離宮了,畢竟連國王都沒有了。他跑進屋裡,譚雅正帶著女僕們縫新的床單。她們看見傑克的樣子嚇了一跳。譚雅放下手上的針線,“發生什麼事了?”
“他要回到我的身邊了。”傑克說。
譚雅要屋裡的每個人都動起來。他們刷洗地板,清潔門窗,擦亮每一張桌子,為床鋪換上新的床單和棉被,廚房的女傭們去抓要宰的雞,格雷帶著僕役到獵場去想要獵一隻鹿來加菜。傑克把他所有的衣服都挖出來,扔到床上,他試穿每一件,又對每一件都不滿意。他仔細刮了鬍子,找來理髮師為他剪頭髮,要僕人燒水讓他洗澡。他泡在水裡的時候一邊笑又想哭。
他們在擺滿菜餚的長桌旁等到午夜。傑克要所有的人都去睡了,他自己卻還不放棄。他索性爬上頂樓,望著夏伊洛的方向。今天星星都出來了,在天空中鋪出一條閃耀的長河,傑克拿著《時光之河》,封面上的愛侶牽著手,正準備跨入星河中。今晚的星星會把柯蒂斯帶來給傑克嗎?傑克抱著《時光之河》,閉上眼睛。
馬蹄聲。
他睜開眼睛,看見遠遠的那一端,有一團黑色的影子逐漸往他的方向前來。他奔下樓,打開大門,看著在黑夜中移動越來越清晰的隊伍。先是騎著馬的柯蒂斯,然後是艾德加,後頭還有一輛馬車。柯蒂斯跳下馬跑向傑克,他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是緊緊相擁。
隨後悠哉走來的艾德加打斷他們。“柯蒂斯不讓我們休息拼命趕路,我餓死了,有東西吃嗎?”
傑克抹去開心的淚水,“格雷今天獵到一頭鹿,我們烤了鹿腿。”
後來才到的馬車也停了下來。駕車的坎辛頓打開車門,幫吉利安走下來。老人看起來累壞了,“我知道之前我一直和你唱反調,但你也不能這樣折騰我吧。萬一我在路上累死了怎麼辦?”
“沒有回到北方,你不會死的。”柯蒂斯笑著說。
被吵醒的譚雅和格雷為風塵僕僕的眾人重新熱了晚餐。他們留下傑克和柯蒂斯單獨在外頭,讓月光與他們作伴。
“我終於等到你來了。”傑克捧著柯蒂斯的臉,擔心自己在作夢,等他醒來會發現柯蒂斯依舊不在他的身邊。“請你告訴我你愛我如昔。”
“我沒有變,傑克,我的愛和三年前,甚至是二十年前都一樣不曾改變。”他們親吻。這依舊危險,但此刻,有夜色為他們作掩護,月亮和滿天的星星是唯一的證人。
“我們的未來在哪裡?柯蒂斯?”傑克把臉埋在柯蒂斯的胸口,感受到自己被柯蒂斯的氣息包圍。
“新的政府提供我一個職位,在北方,我的故鄉,需要更多的幫助。他們把艾佛瑞特堡還給我,任命我為新的北方總督。”柯蒂斯輕聲說。“願意跟我回家的人已經先回去了,我是繞過來接你的。”
“那我們就去吧。”傑克笑了。“再也不要分開了。”
“除了死亡,沒有任何理由能讓我們分開。”柯蒂斯承諾,他把傑克緊緊抱在懷裡,“我終於要帶你回家了。我帶你去看我曾經美麗的故鄉,它還在復原中,但我會讓那塊土地再度美麗的。你會愛上那裡的。”
柯蒂斯從他的口袋裡掏出他的《時光之河》,傑克也拿出他的。兩本書放在一起,就和他們一樣,兩顆心,兩個靈魂,合而為一。他們相視而笑。其實不管去哪裡,傑克都很期待。世界這麼大,每一個角落對他來說都很陌生,更是重新的開始。或許對兩個相愛的男人而言,這仍然是個危險的世界。但他相信柯蒂斯嚮往的地方是存在的。總有一天會有一個國度,在那裡,沒有人會是因為相愛而死。
而現在,柯蒂斯在傑克的身邊。過去的都過去了,重要的是未來。而傑克知道,他的未來就在柯蒂斯所在的地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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