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再兩章就結束了,感覺越寫越長XD
句子後有加*號的皆出自聖經。
感謝還有繼續在追這個文的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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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對宮裡的人來說一定很不好過。一下冷一下熱,一會鬆一會緊,把每個人的心吊得七上八下的。康威爾夫人被逮捕的第二天就開始大齋期了,柯蒂斯對威佛顯然相當不滿,火大到連在聖母大教堂舉辦的塗灰禮都不願意出席。他對侍臣們摔東西,大吼大叫,跟樞密院大臣和國會吵架。甚至忘了大齋期間只能吃魚而點了牛肉,害廚房一陣兵荒馬亂改做其他菜餚而沒人敢提醒他。柯蒂斯過去從不如此失態,所以每個人理所當然地認為,國王是為了心愛的女子被審判庭逮捕而心煩意亂。除了威佛,他大概會認為柯蒂斯這是心虛的表現,害怕自己的秘密會被康威爾夫人揭露。
傑克就是希望他這樣想。
這一天,柯蒂斯書房外的會見廳擠滿了鬱卒的臣子,等待國王的接見。大齋期間不能吃肉,不能玩樂,就算柯蒂斯沒有像塞拉斯一樣,遵循最嚴格的規定進行禁食、禱告和禁慾,現在宮裡的氣氛也不允許有人像之前一樣享受。一邊是威佛和他的修士們像聒噪的鴿子一樣不停嘮叨著要大家祈禱和懺悔,另一邊是陰晴不定的暴躁國王。一座叢林裡只能有一頭萬獸之王,他們咬得頭破血流的時候其他人的日子也別想好過。
傑克來到書房外等了一會,沒有人注意到他。大臣們焦慮地擠在一起,談康威爾夫人的審判何時開始。她已經被逮捕二十天了,再頑強的女巫也該招供了,審判日卻遙遙無期。審判庭從未拖延如此長的時間,基本上,逮捕就等於有罪。就算你沒有罪,審判庭的偵訊室裡有的是讓你承認有罪的工具。這次卻不一樣,而傑克知道為什麼。
“我不知道威佛在拖延什麼。”泰特伯爵用大到足以讓每個人豎起耳朵聽的音量說,“如果她是女巫,就趕緊燒了,屍體剁成碎片埋到十字路口下;如果她不是,就趕快放了。就算是個蕩婦也是國王的蕩婦,抓了又不處理到底在搞什麼?故意讓國王不開心嗎?”
圍在他身邊的一群人紛紛點頭,這陣子柯蒂斯的壞脾氣可是無差別地肆虐在每個人身上。國璽大臣卻一臉驚恐,縮在他的長袍下,“不能放!你知道現在城裡在謠傳女巫作怪嗎?前兩天月圓夜才丟了一個嬰兒,還有人看見烏鴉變成赤裸的女人在屋頂上走來走去!”
每個人都倒吸一口氣,慌忙地在胸口畫十字。傑克偷笑,儘管沒有哪一戶人家真的在月圓夜丟了嬰兒,或是有誰親眼目睹變成裸女的烏鴉,但他派艾德加去散布的謠言看來傳得很快。任何謠言在街頭都傳得很快,但只有傳到貴族老爺和王宮的時候才是真正的事態嚴重。傑克打算要艾德加再去造謠說看見公羊用後腳站起。或許在國璽大臣家的大門上用雞血塗上倒十字好了,效果肯定加倍。
“她被關在聖山院裡,連魔鬼都不敢靠近的聖地,要怎麼出來行使巫術?好,如果不能放那就快點審一審燒了!”泰特伯爵的主張這次引來更多附和聲,“早點把這件事處理好,別一直在街上宣講上帝發怒什麼的,不要讓大家人心惶惶。平常燒人的動作都挺快的,這次威佛到底在等什麼?”
傑克知道威佛在等什麼。柯蒂斯不打算坐以待斃,他要從各方面逼迫威佛進行下一步。除了他自己給宮廷造成壓力,還要泰特伯爵和一些臣子去帶風向,並且讓傑克的謠言將局面升級成不得不處理的緊急事件。而現在諾里斯正在國會召開辯論大會,強烈譴責教會干涉國王的治權,還有管轄權衝突──以康威爾夫人為例,她既是毒害國王的嫌疑犯,又被指控為女巫──的法律問題,試著削弱審判庭的影響力。他們甚至找了一些擔憂的百姓去向審判庭請願,要求盡快解決女巫的問題。如果康威爾夫人是女巫,關在聖山院神聖囚室裡的她該怎麼跑出來偷走嬰兒?如果她不是,那麼放任真正的女巫在外作亂而羈押一個無辜的女人是法所不許的。
他們用各方的壓力讓威佛沒有拖延的空間。如果威佛屈服而召開審判庭,柯蒂斯有很大的機會可以救下康威爾夫人。她一定不會拿自己的命死守柯蒂斯的秘密,大概早就招認了和柯蒂斯的交易好證明自己不是女巫,而柯蒂斯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釋他的動機。但是,威佛硬是撐了二十天,再這樣下去,他或許能撐得更久,因為他的目標根本不在燒死康威爾夫人,而在柯蒂斯身上。威佛知道只有康威爾夫人的供詞是不足以拉下柯蒂斯的。他必須證明柯蒂斯罪大惡極,沒有資格坐在王位上。威佛需要一個強而有力的證人,傑克現在正要把自己送上去,一次而永久地解決威佛漫長的威脅。不僅僅是針對柯蒂斯的威脅,也是針對基利波的。
國王書房的門打開了,亞瑟走了出來,掏出一條白色的手帕按在自己圓胖的臉上。傑克上前,亞瑟一臉驚訝。
“傑克?你怎麼會在這裡?”亞瑟問。
“我要見柯蒂斯。”傑克轉向守在門口的侍衛,“通報吧,我要見國王。”
侍衛帶著求救的眼神看向亞瑟。他知道傑克的身分,不確定是否應該通報。亞瑟收起他的手帕,“傑克啊,陛下現在......心情不太好,一堆樞密院的大臣還在裡面聽他罵人呢,你有什麼事情告訴我,我再找機會轉達給他好嗎?這時候就別撞進去了。”
傑克不理會他,繼續命令侍衛。“你聾了?我說給我通報!”
之前沒有注意到傑克的人現在都注意到了,會見廳開始安靜下來。這個侍衛是北方人,顯然沒有見過傑克的王子派頭。傑克用力賞了他一巴掌,打得他帽子都掉在地上,“就算我的王子皇冠被摘了下來,現在也還是卡特里斯公爵,叫你通報就給我通報,不然我就直接進去!”
書房的門再度打開,柯蒂斯一臉陰沉走了出來,後頭跟著六、七個臉色凝重的侍臣,還有吉利安和柯蒂斯的書記坎辛頓。柯蒂斯看看侍衛再看看傑克,“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我才要問你怎麼回事!”傑克讓自己看起來失去理智而咄咄逼人,“你把我父親關在夏伊洛塔最陰暗潮濕的地牢裡,給他吃餿掉的飯,冷天只給他一張薄毯,連根蠟燭也不願意為他點上,是嗎?你是這樣虐待他的嗎?”
柯蒂斯的眉頭皺起,“簡直胡說八道,是誰說的?”
“我有我的消息來源。”
“那表示我有了內奸。”
“你到底把他關在什麼地方?你答應過不會虐待他的!”傑克大聲說,“還有我的母親和姊姊,你讓她們去住在柴房,身邊沒有侍女,三餐只有硬麵包和清淡如水的湯嗎?就像讓我住傭人房和情婦的房間一樣羞辱她們嗎?”
“我沒有答應過你什麼,而他們全都待在他們該待的地方。”柯蒂斯一臉冷酷,“注意你的舉止,你該慶幸自己現在還保有公爵的頭銜讓你可以朝下人發脾氣。你走吧。”
亞瑟站在傑克身邊,不停拉著他的衣袖,但傑克甩開他,“我現在有公爵的頭銜,有情婦的房間可以住,還要對你感激涕零了?也不想想是因為誰我才會這麼悲慘!”
“我告訴你是因為誰!”柯蒂斯往前站了一步,表情和語氣都和他們排演過的一樣嚴厲,“因為塞拉斯!你的父親塞拉斯是個以燒人為樂的暴君!是他逼我們來的!你想怪誰讓你落入這樣的境地就應該要怪他才對!”
“這只是你的藉口!你就直說你想報仇就好了!你就說你虐待他就是因為想報仇就好了!”傑克對他大吼。
柯蒂斯愣了一下,他的眼神滲出回憶帶來的恨與痛,不是假裝的。“是啊,我想報仇。因為你父親所以我失去了我的,家破人亡,流亡他鄉。我幾次差點死去又活回來,在地獄般的礦場爬行著。為什麼我不能報仇?就算我真的把他關在最陰暗潮濕的地牢裡又怎樣?這是他應得的。”
傑克痛苦地感覺到柯蒂斯的話裡流露出他的真心。他們在演一場戲,台詞卻不完全是編造的。傑克的家人對柯蒂斯的家人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而柯蒂斯還要愛著殺父仇人的兒子。在一個人獨處的深夜裡,柯蒂斯會因此而感到愧疚嗎?他知道柯蒂斯沒有虐待塞拉斯,更讓羅絲和蜜雪兒過著和以前相去不遠的生活。如果不是因為傑克,他還會選擇善待他們嗎?他的內心是否曾有一絲衝動,要將所有的班傑明家族送上斷頭台,告慰雙親在天之靈,平撫他心中失去親人的傷痕,讓自己好過一點?
“那就別用為了國家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做你的遮羞布了。”傑克抬起下巴,擺出高傲的姿態,他的行為在旁觀者的眼裡無疑是拿石頭扔獅子。“你已經是篡位的叛徒了,現在要成為弒君者嗎?”
即使傑克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當柯蒂斯的手掌落在他的臉上時還是讓他受到驚嚇。他一個踉蹌跌坐在地,臉頰像是被烙上燒紅的鐵一樣發燙而疼痛。他除了滿腦子的嗡嗡聲,聽不見其它聲音。但他知道此刻空氣中一定脹滿驚駭的鴉雀無聲,他們一定沒有人敢說話,或許連呼吸都不敢。傑克摀著自己的臉抬頭看柯蒂斯。他因為盛怒而緊繃的臉,喘著氣微張的嘴唇,他的拳頭緊握貼在身側。
亞瑟毫不遲疑地擋在傑克和柯蒂斯的中間。會見廳裡滿滿的貴族大臣,他們都縮在一旁避免被暴風雨掃到,只有亞瑟敢站出來為他舉起一把小傘。傑克慢慢能聽見聲音了,他聽見亞瑟著急地勸柯蒂斯冷靜下來,“陛下,公爵大人擔心家人所以冒犯了您,他不是有意的,請您息怒吧。”
柯蒂斯推開亞瑟,低頭瞪著傑克,“要是你覺得現在的房間對你是一種侮辱,我不介意你去陪塞拉斯,當個真正的好兒子,你覺得怎麼樣?”
傑克搖搖晃晃讓自己站起來,“你是個騙子。”
“而我受夠你的王子架子了。滾回南院去!”柯蒂斯下令要侍衛把傑克立刻架回他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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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院的房間裡,凱蒂坐在傑克的身邊,拿著沾了冰水的溼毛巾敷在他的臉上。“老天,你在想什麼?都忍這麼久了,怎麼就突然發瘋了?”
“柯蒂斯氣到都要殺人了。”亞瑟心有餘悸,手上端著傑克的點心盤子,想藉甜點來壓壓驚,“我覺得他差點就要把你送到夏伊洛塔去了。”
“有人告訴我他虐待我的父親,拖延他的審判就是為了要好好虐待他出口氣。”傑克悶悶地說。
“就算真是這樣,你也不能如此衝動,你不想要這漂亮腦袋了嗎?”凱蒂譴責他,接著一臉愛慕地看向她的丈夫,“幸好我的小亞勇敢擋下國王的怒氣。”
儘管臉還是很痛,傑克卻笑了出來,“是的,大人真是英勇的騎士,真正的朋友。”
“其實我要嚇死了,”亞瑟塞了兩塊巧克力到嘴巴裡,“我的腿到現在還在發抖耶。”
“以後別這麼做了。”傑克輕聲說。今天國王是柯蒂斯,亞瑟不會有事。萬一哪天換了別的國王而亞瑟又想當英雄,他恐怕會變成一個死了的英雄。
吉利安帶著國王騎士團來的時候傑克和凱蒂正在聯手制止亞瑟吃下更多的巧克力。吉利安交給亞瑟一封國王諭令,亞瑟看完之後沉默地將諭令交給傑克。因為對國王不敬,柯蒂斯要亞瑟和凱蒂在日落之前離開夏伊洛,回到他們的領地去。
“所以柯蒂斯還是在生氣,才要把我們趕走。”亞瑟有些難過,“沒關係,反正我是不重要的人,我們本來就打算要離開夏伊洛的。”
亞瑟說錯了,柯蒂斯沒有生他的氣,他更不是不重要的人。亞瑟是中部地區的大地主之一,他的領地可以說是基利波的糧倉。他並不太精明,只有一個簡單的目標,就是希望大家都過著快樂而且吃得飽的生活。他明白要善待百姓,讓他們有更多的收成,有穩定的收入,國家才有更多稅收,政局穩定,日子才過得下去。他從父親手上接下這個世襲的溫斯頓伯爵之位時就打算這麼做,也一直朝這方向努力。柯蒂斯喜歡他的單純,也尊敬他的領導方式。他們之前一起商議通過了減稅的方案,讓民眾在內戰後休養生息。亞瑟不是不重要的人,但他和凱蒂現在不能待在夏伊洛。
“伯爵大人,國王的騎士團會一路護送您和夫人一起回去的。”吉利安說,“另外,國王希望您回去之後,就和當初內戰時期一樣,好好保護您的百姓和妻子。在您的領地,您的城堡裡,您擁有最大的力量。請好好想想陛下的話。”
亞瑟看起來很困惑。傑克相信當威佛的審判團修士拿著凱蒂的逮捕令敲響城堡大門時,他就會明白柯蒂斯說的話。凱蒂知道太多關於傑克的事了。那些夜夜笙歌的宴會,為了暫時遺忘痛苦、短暫又空虛的享樂。想要避免她落到威佛的手裡,他們必須走。亞瑟必須緊閉城堡大門,就算審判團的修士以上帝之名命令他開門也要堅持住,撐過康威爾夫人的審判。審判結束之後,不是威佛和他的審判團被柯蒂斯消滅,就是柯蒂斯被送上火刑台。在這之後發生的事都和他們沒有關係,他們也不會有危險了。
傑克和亞瑟與凱蒂擁抱,道別。他們依舊提供傑克一個棲身之所,只要傑克願意,他絕不會流落街頭。和唯一的朋友分開令傑克不捨,但他必須送他們離開。格雷在傍晚的時候回報,他們已經在騎士團的護衛之下順利離開夏伊洛。外頭的天有些灰,空氣中有大雨將至的濃重濕氣。傑克希望他們能平平安安的,不被任何事阻擋了回家的路。
還不到午夜,柯蒂斯就來了。他看起來很疲倦,打了傑克讓他愧疚又傷心。他輕輕捧著傑克的臉,仔細檢查還帶著些微紅腫的面頰。
“我沒事,你別擔心。”傑克說。
“我本來怕自己下不了手,結果我沒有猶豫。”柯蒂斯聽起來似乎也不了解自己為何可以伸出手打在傑克的臉上。
“你有猶豫,在......我提到你要復仇的地方。”傑克看著柯蒂斯,“那是你的真心話,是嗎?”
柯蒂斯迴避傑克的眼神,“我承認我有想過。”
“有時候我會想,柯蒂斯,我是你痛苦的來源。”事到如今,他們兩人沒有什麼事情不能坦白說出來的。“如果你沒有愛上我,當年你就可以逃走了;如果沒有愛上我,你今天就沒有任何顧慮,可以順從自己的渴望,去復仇,殺了我們班傑明家的每一個人,對我父親做任何你想做的事。無論多麼殘忍,都不會有人覺得你有錯。”
柯蒂斯看著自己手背上的奴隸紋身,“我想你說得沒錯。你帶給我好多的感覺,不只是痛苦,還有難過,想念。但更多的感覺是快樂,歡愉,純粹的喜悅。從我愛上你的那一刻就被這些感覺來回折磨著。而我知道,這份折磨會伴隨我很久,或許到我死去。可是我從來就不曾後悔,愛上你是我人生中發生過最美好的事,我不想要停止。”
柯蒂斯的告白讓一陣顫慄貫穿傑克。他真是傑克見過最固執的男人了,固執地守著一份從小就萌芽的愛,無論經過多少風雨,多長時間,依然頑固地不肯放手,苦行僧般地品嘗這份愛帶給他的各種感受。無論好壞,他全都攬在胸口。“我認識你那麼久,你還是能讓我感到驚訝。”
“是嗎?可是我對你毫無保留。”柯蒂斯終於看傑克了,他的臉上出現這二十天來第一個真實的笑容。一道閃電照亮夜空,接著是轟隆隆的雷聲,積了一天的大雨傾盆而下。傑克讓自己窩在柯蒂斯的懷抱裡,聽著雨聲,那麼磅礡有力,彷彿能洗去所有污穢與罪惡。雨後的天總是最乾淨的,他能感覺到明亮的希望就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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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第二天一早發了脾氣,要傭人把早餐都端走,還為小事摔杯子。窗外雨停了,太陽興高采烈地掛在空中,他的房間裡卻烏雲密布。他要房中威佛的奸細知道,他還在為了昨天的事情生氣。米亞──那個被傑克懷疑的女傭──趁著房裡沒有旁人的時候端了一杯蜂蜜水進來,放在傑克面前的桌上。
“大人,喝點蜂蜜水吧,能讓您心情好些。”米亞小聲說,“或許您也可以上皇家教堂去尋求答案,主教會很樂意為您服務。”
如果主人沒開口,女傭不能擅自跟主人說話,還提出建議。傑克從小到大也沒有碰過如此大膽的下人。或許譚雅除外。米亞在傑克的房中服務超過半年,她跟傑克說過的話加起來還沒有剛剛那一段來得多。
傑克判斷,這是一段訊息。他一直在等的訊息。
他沒有喝蜂蜜水,而是套上有著班傑明家族蝴蝶紋章的戒指,出發前往教堂。晨間彌撒已經結束,教堂裡除了成排的燭火和空蕩蕩的座椅,只有巨大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俯瞰人間。傑克坐下來,他想現在這時候他應該要祈禱,但他要說什麼呢?祈求原諒,奢望獲得幫助?他想說,他愛上了一個人,一個男人,他無法控制自己,他祈禱過無數次,但沒有獲得任何回應,所以也不該為此受到懲罰。如果這份愛不該存在,那上帝為何讓它發生?為何讓這份愛這麼強烈,像是鞭打在身上的荊棘,留下一道道帶著血和淚的痕跡。
威佛無聲出現。先是對著十字架跪下,劃十字,接著坐到傑克身邊。
“那是什麼感覺?”威佛問。
“什麼感覺?”傑克說。
“他打你的時候,你有什麼感覺。他說他愛你,對吧?但他卻傷害你。”威佛看著傑克,“柯蒂斯怎能如此對你?當初你再怎麼荒唐,塞拉斯都沒有打過你。”
“我猜我令他心煩。”傑克瞪著威佛,“他不喜歡我問起父親的事。”
“你有向他請求饒恕塞拉斯嗎?”威佛語帶譏諷,“請他看在他愛你的份上,饒你父親一條命。”
傑克沒有。他的確卑微地懇求過,但是為了救蜜雪兒,而柯蒂斯也做到對他的承諾。“我有,但他......他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淫慾打著愛的名義,令我作嘔。”威佛輕嘆一口氣,“我記得他十五歲的時候和他父親一起出征,要把薩拉森人從南邊趕回去。我是隨軍教士,我親眼見到他砍下一個薩拉森人的腦袋。血噴得好高,灑在他的臉上,他卻不在乎,而是繼續砍下另一個異教徒的腦袋。他只有十五歲就像一塊鋼鐵一樣強硬冰冷,他從來就是危險的人。我和你父親卻只能看著你被他引誘,走向他,而無能為力。有敬虔的外貌、卻背了敬虔的實意,這等人你要躲開*。但你是那麼單純,容易受到欺騙。告訴我,我會在你身上找到他留下的其他疤痕嗎?”
除了昨日的掌摑,柯蒂斯不曾傷害過傑克,連他的一根頭髮都不捨得揪下。但傑克表現出遲疑的樣子,然後搖搖頭,“不,他很少這樣的。”
“只有在你違抗他的時候。“威佛的聲音很輕,但傑克能聽得一清二楚,“我明白你為何屈服。你想活下去,順從他才有活路。你把尊嚴踩在腳下,參加他的加冕大典,像個低賤的樂師一樣為北方的蠻人演奏,住在國王情婦住的房間裡。每一樣都是羞辱,你卻吞下。我明白的,你是該這麼做。唯有配合才能活下去。但想到你在他的爪下受到凌虐,想到他利用你的家人和你的心軟蹂躪你,我就心痛不已。”
傑克每次見到威佛都感到緊張。不是因為威佛面目猙獰,或是語出威脅。而是他能表現出真正在乎的樣子。他的臉上有著最真摯的關懷,毫不保留的憐憫,和煦的微笑,讓人想相信他,對他坦白一切,尋求他給予的寬恕和慰藉。康威爾夫人奔向他一點也不讓傑克意外,因為他看起來就是準備為了康威爾夫人跟柯蒂斯拼命,彷彿他真的擔心康威爾夫人的安危。人們迷惘不安的時候會尋求他的協助,已經好幾十年了,他知道人們想要看到什麼,聽見什麼。
“我能怎麼辦?我怕他會傷害我的家人。”傑克低下頭去。
“我知道。或許他不會傷害女人,但他如何能放過殺父仇人?儘管這一切都是斯諾公爵咎由自取的。艾佛瑞特家族死在塞拉斯手裡的人有多少,你最清楚。鮮血染紅了殉教者廣場的石子地,一顆顆頭顱在城牆上插了一排,每一張叛國賊的臉他都是認得的。他不可能不想報仇。”威佛雙手緊緊交握,“除了在身體上虐待塞拉斯,復仇最好的方式就是傷害塞拉斯最珍愛的人,那就是你。想想塞拉斯的心情吧,他心愛的兒子被一個魔鬼佔有,玷汙,他一定感覺生不如死。這就是柯蒂斯要的,所以他拖延塞拉斯的審判,才能讓他想像那些不堪的畫面而受到煎熬。”
“我不是我父親最珍愛的人,他以前可沒有表現出一點愛我的樣子。”傑克冷冷地回答。
“你錯了,塞拉斯確實愛你,但是你的執迷不悟令他痛心。他為了讓你回到上帝的懷抱,必須不擇手段。你是他唯一的兒子,卻不能理解他的用心良苦。”威佛望著地上,透過彩色玻璃灑進來而染上五顏六色的陽光,“你還記得嗎?你很小的時候,剛開始學騎馬,你父親帶著我們一群侍臣,什麼事也不做,就是看著你騎馬。你那時候那麼小,跨坐在馬上就像個娃娃一樣,”威佛輕聲笑了,“他們要你慢慢的,別把韁繩握太緊,可是你不停拉繩子還踢馬肚子。”
傑克記得。“結果我被甩下來了。”
“你摔傷腳,嚎啕大哭。”威佛說,“塞拉斯急得不得了,抱著你跑去找御醫,反而被御醫責備不該隨便移動你。他身邊有無數的人供他差遣,但他還是親手抱起你。你因為疼痛所以整晚哭鬧沒睡,他和羅絲也整晚沒睡陪著你。”
“他還唱歌給我聽。”傑克閉上眼睛,“我記得,那是一首和天使有關的歌。”
“天使會守護像你這樣乖的小孩子。但在那之前,是父母在守護他們的孩子。”
“你也在那裡。”遠久而溫暖的回憶讓傑克因為感傷而徬徨。
“我為你祈禱了一整晚,為基利波的王子祈禱,也為了我看著他長大的孩子祈禱。”威佛轉過頭來面向傑克,“你記得那匹把你摔下來的馬後來怎麼了嗎?”
“父親殺死那匹馬。”
威佛點頭,“他親手殺了那匹馬,因為那該死的畜生傷害他最珍愛的人。你因為他殺了柯蒂斯而恨他,他卻是為了柯蒂斯帶你下地獄而讓自己沾染血腥。而這個機會是斯諾公爵親自提供的。”
是啊,在塞拉斯的心裡,一個男人和另一個男人同床共枕是會下地獄的,不潔而罪惡的。傑克心驚膽戰地想到一個可能性。塞拉斯會不會是因為柯蒂斯和傑克相愛,所以才對艾佛瑞特家族做出如此嚴重的判決?斯諾公爵的目標是威佛,塞拉斯卻以抄家滅族作為回應。塞拉斯這些年來對傑克的冷淡和殘酷,真的只是為了讓傑克回到正軌嗎?他做了這一切只是為了拯救傑克嗎?傑克很懷疑,也很想相信。他恨塞拉斯,但他也渴望他的認同和愛。他希望父親不要因為他真實的樣子而厭惡他。或許塞拉斯不能接受傑克對愛的選擇,但他不能停止愛傑克,這是他身為一個父親最基本的責任。
傑克搖搖頭,提醒自己不能太過相信威佛的話。真實與謊言交錯,蜜糖包裹毒藥。如果他因為脆弱就一口嚥下去一定會後悔的。塞拉斯無視傑克形容枯槁的哀慟,強迫他娶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孩;在北方總督誣賴傑克的時候,塞拉斯連聽傑克解釋都沒有就相信讒言,把傑克丟進夏伊洛塔裡等死。傑克在塞拉斯眼裡見過各種傷人的眼神,生氣,無奈,失望,但最不應該出現的眼神,是厭惡,那讓傑克徹底心寒。一個父親不該用看著一條髒抹布的眼神看著自己的兒子。回憶很甜美,但一間盈滿香氣的房間,在開窗吹了幾天的風之後,氣味也會逐漸散去,最終完全消失在風裡。
“你到底想要我怎麼樣?”傑克說。
“你以為是愛的感覺其實並不存在,傑克,柯蒂斯一直在騙你,騙你這份愛是存在的。十五年前如此,現在也是。”威佛把手放在傑克的肩上,“他利用你滿足邪惡的慾望,而建立在慾望上的感情是不穩固的,就像把房子蓋在流沙上而非磐石。想想看,你都做得這麼多了,但一個不順他的意就被他毆打。將來他把塞拉斯殺了,把我除掉了,王位穩固了,他會做什麼?娶個女人做他的王后,為他生下繼承人。而你呢?你是他的禁臠,你只能待在那房間裡等他在夜晚來發洩在你身上。你流著班傑明家族的血,不該當他的婊子,不該被他這樣糟蹋。”
“別說了。”傑克制止威佛。他不需要演就能自然流露驚慌的表情,因為他也設想過自己的命運會是如此。但那是在柯蒂斯向他保證基利波再也不會有王后之前。
“上帝不會坐視不理,容忍罪人統治基利波這神聖的國家。天譴就在不遠的未來,我們需要成為主的戰士,讓應有的懲罰發生。”威佛放在傑克肩上的手加重了力道,“基利波在他的統治之下動盪不安。貴族們被打壓,失去了原本的尊貴。百姓們面對灰暗不明的未來不知所措。基利波應該回到她原本的統治者手上,由主所認可的統治者,那就是你的家族,傑克,就是你和你的父親啊。”
傑克站起來,裝作慌張地左顧右盼,“你瘋了,這是叛變!”
威佛拉著傑克要他坐下來,傑克沒有理他,而是走到一旁的走道,在一座巨大的燭台旁踱步。威佛繼續說,“奪回原本就屬於你們的東西並不是叛變,我們必須讓一切回到正軌。柯蒂斯是受過膏油的國王,這點無法改變。但他若違犯主的律法,誰也救不了他。我有計畫,而我需要你的幫助。”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幫你推翻柯蒂斯。否則會怎麼樣?天上會降下天火?大水會淹沒夏伊洛?”傑克努力壓下自己無法控制提高的聲音,“比起那些我更害怕國王的劊子手!”
“你不可妄稱上帝的行事,吾等凡人何來智慧去領略?我們只能憑良心行事。將一切的憂慮卸給神吧。*”威佛站起來,“等到一切反對他的人都被埋進土裡,等到國會握在他的手上,你父親就會死,你母親會死,你姊姊也會死。等他對你感到厭倦,或你在錯誤的時間流下一滴眼淚,做為他罪行的證據,你也會死的!”
“別說了!拜託你別說了!”傑克喊著。他的喝斥在教堂繪滿天使壁畫的美麗屋頂下迴盪。
“你很清楚知道我說的是真的。你可以選擇苟且偷生,或是當個驕傲的班傑明。”威佛走近傑克,抓住他的手,“就像我說的,你是他罪行的證據,如果你出來指控他和男人行苟且之事,民眾和貴族們肯定不會再支持他了。而一個罪人帶領的起義是沒有正當性的,到時候我們就可以救出塞拉斯,讓他重回王位上。你也會是他唯一的繼承人。將來有一日王冠會是戴在你的頭上,你會手持權杖,指揮千軍萬馬,沐浴在無上的榮耀之下。”
傑克用力推開他,“你是不是當我是傻子?指控柯蒂斯和我行苟且之事,我還能活嗎?我不會被你們一起扔上火刑台嗎?就算我活了下來,人們能接受我當他們的國王嗎?”
“你是被逼迫的,但即使會危害到你的生命,你也勇敢挺身而出。人們會讚賞這樣的勇氣,”威佛對傑克緊追不放,再度抓住他,“而教皇會因此給你一封特赦令的,那就表示上帝赦免你的罪了。”
“特赦令。”傑克重複,“上帝赦免我的罪?”
“難道你不渴望被赦免嗎?脫離這罪,脫離這虛假的愛,你從此就是清白、高貴的傑克王子,”威佛很激動,眼眶泛起淚,“迷途的羔羊終要重新回到主的懷抱,殿下,我這個牧羊人的責任便了結了。”
傑克看著威佛。那雙曾經湛藍如今卻黯淡無比的眼睛因為淚水而晶亮,逐漸年邁的身軀在拯救世界的使命感驅使之下輕顫。
傑克拉開他們的距離。“你要我怎麼做?”
“寫下自白書,在審判庭上作證,你和柯蒂斯苟合。”威佛的神態又堅硬了起來。
“只憑我的一面之詞人們不會相信的。”傑克強調,“沒有證據,什麼都沒有。”
“那就拿到證據。康威爾夫人已經承認,她和柯蒂斯之間清清白白,不曾發生過越矩之事。我可以證明,國王的寢室和你的寢室之間有相連的密道。而你,想辦法拿到一封他寫的情書吧。”
“情書?”
“不用否認。這些年來我審判過很多像你們一樣的人,他們都是靠著編成密碼的書信傳遞私情的。”威佛盯著傑克,“我猜,你們之間也有書信往來,用只有你們知道的密碼編寫。我想用的是《時光之河》這本書對吧?”
傑克僵硬的樣子讓威佛笑了。“我就知道是這樣。我猜之前的信都燒了?想辦法拿到另一張來。有著柯蒂斯手寫字跡、寫給另一個男人的情書,這是無法抵賴的罪證。”
傑克讓自己說話結結巴巴,“不.....這......這太困難了,我做不到。而且,而且他還在生我的氣。”
“那就想辦法讓他消氣,我知道你做得到。”威佛說。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像他那種人無法抵抗慾望的呼喚。”
威佛話裡的暗示讓傑克噁心,“讓我考慮一下。”
“沒有時間了,我不能繼續關著康威爾夫人,讓外頭女巫的事情越鬧越大。我也不能讓柯蒂斯真的一氣之下把你關進夏伊洛塔,甚至殺了你。”
“他不會的......”
“你必須配合。通往火刑台的道路有很多,獲得救贖的卻只有一條。”威佛緩緩地說,“沒有人的一生毫無缺陷,不曾行差踏錯。你之前放蕩的生活總會留下痕跡,成為他人攻擊你的武器。你不會想要成為另一個被審判的對象的。凱蒂夫人被柯蒂斯趕走了,但我會把她抓回來的。你認為她的纖纖玉手可以抵抗聖山院裡的哪一件刑具?”
傑克幾乎要佩服威佛了。他的臉上可以沒有半點惡意,只有最平靜的神情,吐出生鏽鐵釘般的威脅,直指傑克的喉嚨。
但威佛放軟他的表情,“我們不需要走到那一步,因為我最不想做的就是傷害你,柯蒂斯不值得你為他犧牲,你要記得這一點。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自己,還有王位。你能看見自己穿著緋紅色的天鵝絨長禮服,走過聖母大教堂的走道,讓馬蘭德大主教為你戴上王冠嗎?我能。你會是經歷過血與火淬鍊的國王,你會是個偉大的國王,人人都要臣服在你的腳邊,親吻你的鞋。你很聰明,一定知道該怎麼選擇。”
威佛說得好像他有給傑克選擇一樣。傑克裝出猶豫再三的樣子,最後他舉起一根手指,“真的會有特赦令?”
“我向你保證。”
“我不相信你的保證。”傑克咬牙切齒地說,“到聖山院去,在聖人長眠處和奇蹟之地向我發誓,我會拿到特赦令,這樣我就會寫下自白書。”
威佛微笑,“就照你說的做吧。”
******
基利波境內有許多聖地,就連夏伊洛都是建立在當初大衛王殺死歌利亞之處。聖山院也是眾多朝聖地之一。這裡不僅有聖人的墓,還有治癒疾病的奇蹟之泉。可是聖山院大概也是最不受歡迎的朝聖地,因為自從審判庭進駐在此,即使依舊開放朝聖,也無人敢靠近。人民會親吻教堂外的石階,喝一口院外的泉水,但沒有人敢進去。就連傑克,也只踏進院內一次。現在他又來到此地,環顧四週,感慨於這座石造建築的雄偉與壯麗。可是在牆上精緻的天使、使徒事蹟、祥雲、光芒四射的太陽石雕之下,在冰冷的白色大理石地板之下,曾有多少人的尖叫聲在此碰撞,飄盪,最後成為揮之不去幽影。
就算今天艷陽高照,傑克站在此地依舊覺得冷。
傑克是以閱讀禁書的名義被抓進來的,他們會在這裡待個一小時,這樣柯蒂斯問起的時候傑克才有理由可說。在威佛慎重發誓之後,傑克寫下他的自白書,承認在柯蒂斯的威迫之下,他們發生了不正當的關係。傑克簽下自己的名字,用他的戒指在淋上熱蠟的自白書上蓋章。在威佛的催促之下傑克承諾會盡快拿到柯蒂斯的情書,也告訴威佛該如何解碼。威佛要傑克有任何消息就立刻告訴米亞,這個奸細會立刻轉告威佛的。
“康威爾夫人現在還好吧?”傑克問。
“你為什麼在乎?她來的第一天就招供了,我連大聲說話都不需要。”威佛說,“現在她整天都在哭,不過這很正常。”
傑克不能理解為何一個人整天都在哭會是正常的。出於某種複雜的罪惡感,傑克說,“她沒有不貞,也不是女巫。”
“但她犯了貪婪的罪,妄想獲得自己不配擁有的東西。”威佛輕輕吹乾自白書上的墨水,“殿下是否要參觀一下,朝拜聖人的墓穴?”
傑克拒絕了,他起身準備離開。傑克強迫自己不要跑出去。一步一步,慢慢走,他是傑克‧班傑明。他停下腳步轉過身,“我不確定我這樣做是不是對的。柯蒂斯對我......很好。”
威佛一臉嚴肅看著傑克。“你的身上有他想要的東西,他說的愛語,寫的情書,都是為了得到他想要的東西,滿足不知羞恥的慾望,如此而已,你一定要記住。和這轉瞬即逝的感覺相比,你的家人,王位,才是真實的。”
傑克回到房間。剛才的他一直在假裝,整個人緊緊繃著。現在可以稍微放鬆,但他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他認為自己可以騙得過威佛,因為威佛有一點和他不一樣。傑克相信柯蒂斯的愛,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他相信《時光之河》裡純粹又綿延不絕的愛,他也相信這份愛是可以發生在兩個男人之間的。傑克的家人是真實的,高高在上鋪著人骨的王位是真實的,但傑克和柯蒂斯的愛也是真實的。他們可以為這份愛而死,他們把對方看得比自己重要。如果威佛也和傑克一樣相信,那麼他就會懷疑傑克。可是他沒有。在他的認知裡,兩個男人之間不會有真正的愛,不會有足以和夫與妻、男與女相比的感情。兩個男人之間如果發生任何不單純的關係,必定是因為肉體的吸引而起。那是一種骯髒的、可以被壓制的邪念,不該存在。威佛低估甚至否認愛的力量,傑克要他因此而失敗。
當天晚上,傑克把今天他和威佛的對話一五一十告訴柯蒂斯。一切進行得很順利,但傑克隱瞞了一個計劃沒有告訴柯蒂斯,因為柯蒂斯一定不會同意。柯蒂斯也在做準備。在北方的羅恩公爵派米爾斯頓男爵率領一支軍隊,以協助農民的名義南下;現在和迦特已經簽訂和平協議,西方的邊境不須派駐重兵,所以柯蒂斯也調動一部分軍隊悄悄往夏伊洛的方向前進。若城中有變,可以立刻進城支援。如果威佛想要將柯蒂斯拉下馬,只有審判庭修士是不夠的,一定要有其他貴族領主的支持,所以柯蒂斯也派了人暗中監視和威佛過從甚密的家族。
柯蒂斯甚至將康威爾夫人的侍從女官留在宮中。他對外宣稱,康威爾夫人一定會很快回到宮廷,他願意相信她的清白,所以侍從女官們必須留下來等候。他讓自己看起來不願面對現實,自我欺騙。但實際上,這些女孩都是他的人質。當這些女孩背後的家族有何打算時,他們得想想留在柯蒂斯手上的女兒們。不過既然他們為了利益可以將自己的女兒送到大她們超過十歲的陌生男子面前任君挑選,這些女孩的安危大概不會是他們的第一考量。但也總是一張牌,勝過什麼都沒有。
逃過一劫的只有瑪格麗特。家道中落的女孩對柯蒂斯顯然沒有用處,他要她不用再進宮了。
傑克和柯蒂斯花了一點時間把情書做最後的修正,之後他們躺在床上抱在一起卻沒有做愛。這是大齋期,需要紀律與節制。傑克在柯蒂斯的懷抱裡清醒地待到天亮,在國王準備離去之前,他要柯蒂斯這幾天先不要來找他。他需要冷靜,他們兩個人都需要,更何況在大齋期,他們最好保持距離。柯蒂斯答應他,離去之後立刻發布了一項諭令,將傑克禁足在南院不得離開,就如他們的計畫。
傑克吃了早餐之後,要譚雅以外所有的僕人都離開。譚雅端進事先準備好的東西:藥水,紗布,乾淨的棉布,然後提了兩桶清水進來。還有一根包在布裡的鞭子。
傑克檢查了一下那根鞭子。就如他所要求的,同樣的編法。傑克不知道不同的鞭子打出來的傷痕會不會不一樣,但他不想冒險。他脫下長袍,外衣,襯衫,上半身只穿著一件薄內衣。他站在床尾,抓著床柱。譚雅拿著鞭子站在他的身後。
“來吧,只有妳做得到。”傑克說,等待鞭子落下的那一刻。
“你說得好像我是鐵石心腸一樣。”譚雅抱怨。
“妳比他們堅強,該做的事不會猶豫。如果是格雷一定下不了手。”
譚雅笑了兩聲,“他其實很怕你的。”
“我又不會把他怎麼樣。”
“但柯蒂斯會把他怎麼樣。”
他們結束交談。等傑克深呼吸好幾口氣,嘴裡咬著一塊乾淨的布,譚雅舉起鞭子,用力甩在傑克背上。
******
傑克這幾天把自己關在寢室裡足不出戶,趴在床上,讓譚雅定期為他清洗傷口和換藥。就連起居室,他也只有在用餐的時候才出現。每次出去用餐都是種折磨。他得把自己撐起來,在貼著紗布的傷口上再覆上一層棉布,然後慢吞吞地穿好衣服,忍著疼痛走到外頭去用餐。如果柯蒂斯見到他的背,那片他用親吻細細愛撫過的柔嫩肌膚,如今傷痕累累,一定會大發雷霆,把傑克屋裡的東西都砸爛,或許再吊死幾個人,所以傑克沒有告訴他自己的打算。反正到時候他會知道的。如果他們可以過得了這一關,到時候柯蒂斯要怎麼生氣都沒關係。
無法接觸到傑克對威佛來說似乎很令他焦慮。每次米亞有機會都會代替威佛催促傑克,問他有沒有主教想要的東西。傑克近乎殘忍地說,請轉告主教,沒有,但我正在努力。他以想像威佛聽到這話的表情為樂。
城裡女巫的傳言越演越烈,民眾害怕得歇斯底里,黑夜一降臨街上就空無一人,大家說話的時候近乎耳語,彷彿女巫無所不在。有人認為這是康威爾夫人做的,神聖的聖山院囚室已經無法拘禁她,所以她在夜裡自由來去;有人認為她是無辜的,是真正的女巫在嘲笑審判庭的愚蠢。無論如何,威佛拖著不召開審判,確定她到底是不是女巫,引起很大的民怨。吉利安煽動群眾聚集在聖山院外抗議,叫喊著立刻舉行審判。威佛則是宣稱這一切的亂象是因為在上位者觸怒了上帝。他沒有明說是誰,因為無緣無故指控國王是死罪。他在等的證據傑克遲遲不願意交出來。
柯蒂斯還帶著騎士團闖進聖山院,和審判庭修士們面對面。他們把手放在劍把上,卻不拔劍出鞘,因為他們不可在教堂內濺血。柯蒂斯一派悠閒地坐在威佛對面,和他乾瞪眼。他說王國內的每個地方國王都可以去,聖山院當然也可以。柯蒂斯明白告訴威佛,真的把他逼急了,他就派兵把這裡圍個水洩不通。就算不動刀械,審判庭修士的人數也遠不及軍隊。
“這是違法的,你不會這麼做。”威佛輕描淡寫地說。
柯蒂斯的確不會,但他只是冷笑。“是嗎?”
同時,不斷有貴族大臣去對威佛進行各種威脅、說服、懇求、利誘,要他立刻召開審判,因為國王的怒氣已經到了足以點燃火山的地步,而倒楣的是天天和他見面的臣子。要連吃四十天的魚已經夠慘的了,還要面對心情很差的主子。諾里斯每日都跑去找威佛辯論,從法律、神學、哲學各個層面,要威佛給他一個合理的原因,要他說明如何能夠在證據不足的情形之下指控並羈押一個女人長達一個月的時間。威佛煩到在聽見諾里斯的腳步聲時便迅速找地方躲起來,不想再被他的長篇大論疲勞轟炸。沒多久,威佛還接到教皇的信件,請他解釋這一封又一封寄到教廷告狀的投訴是怎麼回事。
威佛焦頭爛額,傑克因背上的傷咬牙苦撐,像是他們正在比賽誰會比較會忍。
終於,傑克的傷好到讓他可以下床走路,只要動作不要太大,他能行止如常。他要米亞告訴威佛,柯蒂斯的親筆信已經拿到了。威佛要米亞告訴傑克,直接把信交給米亞,但傑克拒絕了。
“背叛主子的人我是不會相信的。”傑克對米亞說,滿意地看見米亞的臉色變白,“如果主教想要拿到信,他得自己來。”
但傑克正在禁足中,而且房中有譚雅這柯蒂斯的眼線,威佛沒有機會。傑克又拖了兩天,這兩天裡柯蒂斯到聖山院去拍桌子,把威佛踢出樞密院,禁止他再入宮,威脅要沒收他的產業。威佛沒有任何退路了。
傑克要譚雅假裝自己生病請假,然後叫米亞把威佛偷偷帶進來。喬裝成僕役溜進宮和南院的威佛,在沒了主教的法袍和裝飾昂貴珠寶的十字架之後,原先的威嚴不在了,看起來就和一般的老人沒有什麼兩樣。他的頭髮白了不少,也瘦了很多,但兩眼炯炯有神,因為傑克即將交到他手上的致命武器而興奮。傑克把寫了幾行數字的情書交給他。威佛很仔細檢查每個數字,他能認出柯蒂斯的字,有幾個特定的地方會微微翹起。
傑克從書架上拿下《時光之河》交給威佛,“我想你會想要確認一下。”
威佛坐在桌前,拿起鵝毛筆,迫不及待地翻開書,照著信上的數字找到對應的字,再寫在空白紙上。看到威佛拿著《時光之河》讓傑克相當難過。那本柯蒂斯親手做的,全世界只有兩本的《時光之河》,原本只屬於傑克和柯蒂斯,是他們愛的見證。可是現在卻被另一個人碰到了,而且還是想方設法要置他們於死地的人。他感覺那本書被威佛弄髒了。
威佛解碼完成,他臉上的表情讓傑克想笑,彷彿他就快要吐出來一樣。柯蒂斯寫了短短一句,你的身體裡即是天堂。
“這真是......褻瀆。”威佛用力將書本闔上,傑克心疼地把書搶回來抱在懷裡。
威佛小心將解碼完成的信紙和柯蒂斯的親筆信捲起來,塞進他的衣袖裡。傑克對他說,“別忘了我的特赦令。”
威佛看了他一眼就走了。
當天傍晚傑克就收到消息,說康威爾夫人的審判將在明天舉行。威佛同時也宣布了參與審判的神職人員、法官和貴族名單,還有被要求出席的證人:包括康威爾夫人的侍從女官、經常進出康威爾夫人寢宮的貴族、國王本人,和傑克。
傑克拿著《時光之河》。他想現在應該要把這本書燒了,毀滅證據。但他站在已經燃起的壁爐邊很久,幾次舉起手,最後還是捨不得把書扔進火焰裡。這是柯蒂斯的心,連著傑克的。他要譚雅找個地方把書藏起來,然後換上一本新的放在書架上。
他睡不著。坐在窗邊等待天亮,等待審判的到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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