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拖了這麼久才更新,歡迎大家給我意見和指教(鞠躬)
有加註*號的句子皆出自聖經。
******
自從威廉死後,王宮內外對柯蒂斯的婚姻似乎不像之前那樣緊迫盯人。並不是因為大家已經接受了康威爾夫人,而是他們擔心反對得太用力,或許會讓自己落得和威廉一黨一樣的下場。傑克知道柯蒂斯不是用恐怖讓臣民閉嘴的君王,但這種沒有根據的想像的確為柯蒂斯爭取到喘息的空間。他現在正忙著為了國會改選的問題和議員們爭鬥著。他想要改變國會的成員結構,納入更多非貴族的平民代表,原本佔據國會的貴族們當然不會將席次乖乖拱手讓人。柯蒂斯想專注在和國會議員的角力上,所以他選擇讓躲在角落猜測他心意的人繼續害怕下去。
柯蒂斯現在忙得連吃飯的時候都在批閱公文,不要說康威爾夫人的房間了,連傑克的房間他都不像之前那樣頻繁造訪。不過,柯蒂斯的心還是透過那一張張由數字編寫的情詩或簡短問候傳到傑克的手上。
這個王宮有毒,即使這是傑克出生長大的地方他也無法為之辯護。但傑克逼迫自己留在這裡,因為他知道,柯蒂斯有事情想做。他有一個遠大的目標,為了這個目標,流了很多血,死了很多人。傑克不知道最後究竟會成功或失敗,但他選擇留下,他知道自己的陪伴會帶給柯蒂斯很大的勇氣。
只是他也希望這一切快點結束。當他看見皺著眉頭被人群包圍的柯蒂斯時,總是想到柯蒂斯給他的承諾。帶他離開這裡,到遙遠的北方,甚至是陌生的異國。他想像不再有人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不再有陰謀和陷阱,他們的腳步會像乘風飛去的落葉一樣輕盈。傑克熱烈期待這一天的到來。
但不是現在。
現在的傑克在自己的房間裡接待憔悴而消瘦的瑪格麗特。女孩看起來有些徬徨無助,坐在傑克的對面,艱難地想著該如何開口。雖然方達伯爵罪有應得,傑克卻無法克制自己對瑪格麗特的同情。方達伯爵掉了腦袋,大部分家產被充公,而瑪格麗特的父親方達爵士庸懦又愚鈍,躲在家中藉酒消愁,瑟瑟發抖,丟下瑪格麗特和其他年幼的孩子面對茫茫未來不知所措。
看著她讓傑克想到另一個失去家中支柱的女孩維多莉亞。維多莉亞和家人出發去荷蘭的那一天,傑克獲得允許去送她。威廉的妻子艾瑪莉亞戴上一頂黑紗照面的帽子,不發一語,帶著安德魯和他的妻子與孩子,還有僅存的尊嚴,踏上即將載著他們永遠離開基利波的商船。她本來是皇親國戚,出嫁後是富可敵國的貴族之妻,一生中都活在比別人高一等的位置,生命對她來說是一艘豪華的大船,緩緩航行在平穩的河水上。但如今這艘船翻覆在政治的巨浪中,她成了一個被放逐的寡婦。
而維多莉亞則沒時間感慨人生,也或者她把所有的惆悵都隱瞞得很好。她從吉利安手上接過一捆捲起來的牛皮紙,拆開之後一張一張檢查細看。那是柯蒂斯答應送給她的財產證明。她認真讀過每一行字,確認裡頭沒有任何問題,再滿意地將牛皮紙捲起來,細心用棉線綁好。吉利安和其他隨從退到一邊去,讓傑克和維多莉亞做最後的告別。
“我以後大概不會再見到你了,表哥。”維多莉亞緊握著傑克的手,“解決了我父親,下一個恐怕就是你的父親了。你和羅絲姑姑跟蜜雪兒如果可以像我們一樣,拿一筆錢然後被趕出去,或許也不是太壞的結果。”
“和其他被推翻的王室相比,這種結局的確不太壞。”傑克說。
“是的,總比死掉好。”維多莉亞說。“你知道嗎?我不後悔我做的事。”
“妳做了正確的選擇,維多莉亞。妳的家人現在只能依靠妳了,妳一定要堅強。”傑克想要鼓勵她,但他發現維多莉亞並不需要。她需要的東西現在正緊緊被她握在手裡,那才是真正給予她力量的東西。
維多莉亞點點頭,“我會的,我必須堅強,指望安德魯會突然爭氣實在太不切實際了,不如我自己來。”
他們擁抱彼此,直到船員大聲喊著船即將出發離港才分開。傑克看著她提起裙擺,踩著穩定的步伐,一刻也不曾遲疑。他知道,維多莉亞會生存下去的。她是威廉的女兒,誰也不能占她便宜。但瑪格麗特,傑克在她身上看不見維多莉亞強悍的生命力。
“我......我知道這樣來找您很失禮,大人,”瑪格麗特緊捏著她的裙子,“但是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
傑克知道她的困境。她有一百銀幣的年金,但只有這樣是養不起一家大小的。
“我只要想到再踏進宮裡,我就感到害怕。”瑪格麗特轉頭望向窗外又快移開目光,“我真的不想再回來。”
“我明白。”
“陛下很......我該說他仁慈嗎?”瑪格麗特譏諷地笑了,“保留我的年金,還有在康威爾夫人寢室裡的職位,讓我們一家不至於餓死。但我想他不明白再見到過去那些人對我來說有多麼尷尬。”
“做錯事的人不是妳,瑪格麗特。”傑克試著安慰她,“擔任康威爾夫人的侍從女官也有一筆收入,加上年金,這樣才活得下去。”
“可是我真的不想再進宮了!”瑪格麗特突然拉高聲音,“我好累,沒辦法像以前一樣假裝一切都很美好,因為一切都很......虛偽!那些人,他們原本是我的朋友,現在卻對我避之唯恐不及。他們看我的樣子,同情和鄙視都有。那實在太令人難受了。”
傑克完全明白瑪格麗特的感受。她遭遇的窘境,當初在柯蒂斯剛登基的那段日子裡,傑克也遭遇過。瑪格麗特說得沒錯,人們會把他們這些從雲間被踢落塵世的人當成瘟疫一樣躲得遠遠的。不只是同情,也不僅有鄙視,更多的是恐懼。他們害怕自己會是下一個世界天崩地裂的可憐蟲,擔心沾染不幸的氣息。他們能做的就是離得遠遠的。
“可是我又能做什麼呢?”瑪格麗特繼續說,“我會刺繡,畫畫,會跳宮廷宴會裡的每一支舞,彈豎琴,但我學的一切都無法讓我生存下去。我從出生到現在學習的一切都是為了日後嫁個好丈夫,而不是獨立活著。現在我該怎麼辦呢?我是叛國者的孫女,根本不可能有人娶我的。”
傑克想反駁,但他也知道她說得沒錯。
瑪格麗特緩緩站起來,看著傑克,然後甩開猶豫不決,快步走過來,跪在他的腳邊。“大人,您一直待我很好。即使我現在落難,您還是好心地接待我。請您......請您讓我留在您的身邊吧!我什麼都願意為您做也不會干涉您想做的任何事的!”
傑克嚇了一跳,但他很快就了解瑪格莉特的請求是什麼。“我什麼都不能給妳,我一無所有。”
“不!大人!您不是一無所有的!”瑪格麗特抓住他的膝蓋,像溺水的人抓緊一根漂過來小樹枝,“您有年金!還有領地!我們......我們是兩個同病相憐的人啊!我什麼都願意做的!我會學的!”
傑克搖搖頭,“妳聽我說,沒有什麼是值得妳用一生幸福去換的。如果有任何可能我會幫妳,但是很抱歉,這件事我真的不能答應妳。”
瑪格麗特淚眼盈眶地看著傑克,直到她確定傑克不會改變主意。她扶著桌子站起來,“我很抱歉,我竟然提出這樣的請求。我好丟臉。”
傑克跟著站起來,“不,妳只是走投無路,想辦法活下去而已。”
“我現在才發現自己過去多麼自以為是。和整天想著髮飾、新衣服、盤算要嫁給誰的貴族女孩比起來,我讀更多書,比她們懂得更多。結果我能想到的解決辦法竟然是找個年金多的男人嫁了。”瑪格麗特啜泣著,“我真是太羞愧了。”
傑克很想告訴她說一切都會好的,但他說不出口。因為他知道,除非她的父親振作起來,扛下他應該負起的重擔,否則對瑪格麗特來說,一切都不會好的。這個世界對女人很殘忍,對她這樣從小養尊處優卻突遭變故的女人來說更是毫不留情。她以後會失去更多東西,身分地位都是其次,但更可怕的,會是失去尊嚴。
傑克拔下別在胸口的胸針。那個胸針是黃金製成,雕了一隻蝴蝶,還鑲上綠寶石。那是柯蒂斯從王子寢宮裡拿來物歸原主的。傑克把胸針遞給瑪格麗特,“如果真的過不下去,這個可以撐一陣子。”
瑪格麗特瞪著無比貴重的胸針,屈辱閃過她滿是眼淚的臉。但她沒有考慮太久,一把抓過胸針,摀著嘴轉身離開。
******
春天到了,世界從冰雪中解放,傑克的小花園也重新開工,小餅乾爵士墓上的蘋果樹率先冒出翠綠的嫩芽。新的宮務大臣──也就是之前暫代職務的華勒斯副手──帶了一堆人在花園裡忙進忙出的,傑克期待有一天能在這裡看見花團錦簇的美麗模樣。柯蒂斯堅持要在這裡為傑克種出玫瑰花,和他在國會與議員們爭論席次問題所展現的同樣是不願退讓的態度。柯蒂斯變得大膽了,也更固執了。
同時,他也更忙了。樞密院三天兩頭就開議,他和大臣埋頭工作直到三更半夜,做禮拜的時候忍不住打哈欠。有時候他難得來找傑克,提著油燈在密道裡左彎右拐地來到傑克的房間,卻是一倒在床上就沉沉睡去。
或許就是因為柯蒂斯這麽忙,他才沒有注意到康威爾夫人的壓力已經大到會迫使她從漫不經心的愚蠢走向不可挽回的瘋狂。
傑克想都是因為上次的遊河事件埋下的種子。
那天和風煦煦,春陽融化了卡拉伯河上的冰。貴族們紛紛脫去厚重的毛皮大衣,從城堡和莊園鑽出來。他們想念在陽光下騎馬打獵、草地滾球、射箭、河上划船。康威爾夫人在經過和柯蒂斯公開爭吵及被私下威脅的挫敗之後,似乎更急著證明自己的地位依舊牢不可破,她還是國王心愛的女人──至少在別人眼裡是這樣。她迫不及待地舉辦許多活動,讓宮廷重新熱鬧起來。柯蒂斯現在被國事纏身,康威爾夫人只要繼續扮演她的角色,他就不會干涉。宮廷裡每天都有不同的活動、舞會、表演、比賽,傑克看著康威爾夫人坐在僅次於國王之位的高背椅上,放肆地笑,灌下一杯又一杯酒。她臉上過度的妝容掩飾不住疲憊,掛在她身上發亮的珠寶隱藏不了她的恐懼。她知道,大家也知道,結束的日子不遠了。瑪莉和她的競爭越來越肆無忌憚,人們看著她想像國王的伴侶換人做做看的畫面,而柯蒂斯完全沒有出手制止的動作。
眾人視此為康威爾夫人失寵的跡象,但傑克知道這只是柯蒂斯分身乏術,暫時無法登台表演而已。柯蒂斯仍然會出現在她的晚宴上,當眾親吻她的臉頰,稱她為“我的夫人”,但他不會停留足夠長的時間,消除眾人認為他敷衍的疑慮。傑克想或許這不僅是忙碌或懶惰,或許也是一種懲罰,警告康威爾夫人對自己真正身分的認知。
事情發生那日,傑克沒有一同前往。為了彌補自己這段時間的缺席,柯蒂斯派人將王子寢宮裡的大豎琴搬到傑克的房間去,供他解悶。那麼大的豎琴在宮中移動很難不受到注目,傑克只好說自己正在為下一場宴會表演做準備。想到當時在北方將軍面前彈奏豎琴已經不會再讓他的臉頰因為恥辱而灼燙,曾經比天高的傲氣去了哪裡了?他看著僕役們小心翼翼扛起那把價格不斐的樂器,曾經它是王子的豎琴,如今它是人質的豎琴。時間會磨掉所有不願妥協的稜角和顆粒。
他在回南院的途中遇見瑪格麗特。她急急忙忙地從康威爾夫人的寢室裡跑出來,手上拿著一件斗篷。她看見傑克就停了下來,向他行了一個屈膝禮。
“我很高興妳決定留下來。”傑克說。
“大人,我的弟妹需要吃飯,”瑪格麗特說,“自尊心無法填飽肚子。”
“的確是。”
“康威爾夫人舉辦了遊河的活動,駁船會駛離王宮,到外面繞一圈再回來。大人不一起參加嗎?”瑪格麗特問。
“不了,我想我會有一陣子不想搭船。”傑克婉拒她。瑪格麗特再次向他行禮之後就匆忙離開了。
傑克注意到瑪格麗特身上的禮服,和前天他在朗讀大會上見到她時穿的一樣。他想這女孩八成賣掉了不少禮服,那些用上好的綢緞和蕾絲製成的衣服一套能賣個不錯的價錢。在宮裡行走,不管錢袋再怎麼乾癟,還是在家吃的是又黑又硬的麵包,或者住的是雨天會漏水的破屋子,外表一定要符合身分地位。窮酸樣和宮廷社交生活是相互排斥的兩種狀態,稍微顯露就容易影響在宮裡的地位和他人看過來的眼神。傑克想他要從蜜雪兒的房間裡挑幾件她沒有帶走的禮服送給瑪格麗特。他不能用婚姻來幫助這可憐的女孩,但至少美麗的衣服能為她撐起一點殘存的自信,像是穿戴一件薄薄的盔甲,抵擋別人的蔑視。
傑克在他的房間裡找地方安置他的豎琴,花了一點時間調音,然後為他的僕役和女傭們演奏了一曲。他們雖身分低下,卻也身處宮廷,聽過不少美妙的樂音,但傑克的演奏仍然讓他們露出陶醉的神情。傑克並不感覺被羞辱,而是將一件好東西與人分享。
“大人,您來瞧瞧。”譚雅站在窗邊,用手指敲著玻璃。
傑克走過去,順著譚雅指的方向往外看。一個女人穿著鮮豔的紅色禮服,在他的小花園裡走來走去。她用力踢著草地,幾乎將泥土踹起。她來回繞著,雙手插腰,像是在喃喃自語。那是康威爾夫人,她撿起地上一塊小石頭,用力扔向小餅乾爵士的蘋果樹。之後她站在那裡,弓著背,雙手抱在胸前。傑克看不見她的臉。
“搞什麼?幹嘛來破壞別人的花園啊?”譚雅抱怨著。
“我去看看。”傑克說。譚雅看著他,一臉不贊成。
傑克來到小花園,康威爾夫人原先背對著他,突然直起身子之後轉過來。看見傑克似乎讓她受到不小的驚嚇,她幾乎往後跳了一步。傑克也嚇了一跳,因為看見康威爾夫人在哭。
“很抱歉,夫人,我不是有意要嚇妳的。”傑克和她保持一點距離,“妳還好嗎?”
“天啊,為什麽這宮裡到處都是人,我以為這裡已經夠偏僻了。”康威爾夫人胡亂抹了臉,“我沒事,好嗎?”
康威爾夫人似乎沒有想要離開的樣子。傑克覺得自己就這樣走掉也不妥,“今天的遊河還好玩嗎?聽說你們會出宮繞一圈,能夠看看宮外的景色應該也挺不錯的吧?”
“喔,不就是那樣。房子房子房子,還有一堆......該死的平民!”康威爾夫人突然蹲下,哭了起來。
傑克這下真的感到不知所措了。“夫人,妳......需要我去找御醫嗎?”
她站起來,五官因為哭泣而皺在一起,“御醫?御醫能把那些人說的話塞回去嗎?那些人,他們什麽都不知道!”
傑克覺得她在等的是這一句話,“發生什麽事了?”
“自從我來到夏伊洛,我......我知道人們在背後把我說得很難聽。”康威爾夫人瞪著傑克正等著竄出花苗的花圃,“可是你知道那些老百姓,他們......他們竟然趁著我們的駁船經過的時候對著我大喊,他們說......說我是國王的娼婦!而我還不能把他們抓起來打一頓!”
“妳不能阻止人民說他們想說的話。”除了說國王壞話之外,那可是會被吊死的。這種雙重標準存在已久,但傑克沒有說出來的。傑克思考著該怎麼跟她解釋,每一個國王的情婦都會碰到這樣的事。“其實,他們會這樣稱呼每一個身處妳這個地位的女人。這只是一個......稱呼。法蘭西為國王最寵愛的情婦設置了皇家情婦的官位,但她們離開宮廷的時候人們還是這樣叫她們。”
“但我不是!我不是柯蒂斯的──”康威爾夫人即時拉緊了韁繩,阻止險些脫口而出的話。“他們說是我害這個國家沒有王后,也沒有繼承人!這不是我一個人的錯!是柯蒂斯的決定,為什麽全都怪到我頭上?”
傑克祈禱她時刻謹記閉上自己的嘴,因為萬一今天站在這裡的不是傑克而是任何一個其他人,都有可能害柯蒂斯的安排曝光。“人們必須相信國王不會犯錯,如果他做了不對的事,一定是別人影響了他。妳就不要太放在心上了。”
“一定是那個妖婦害的!沒錯!”康威爾夫人咬牙切齒,“反正把錯都怪到女人頭上就對了!”
“不是這樣的。”傑克現在迫切地希望她離開這裡,她開始說得太多了。但康威爾夫人只是手插著腰,走來走去,蹂躪傑克的草地。
“還有那些人,他們聽到那些話竟然笑了。”康威爾夫人大吼大叫,“瑪莉那個賤人!是她先開始笑,其他人也笑了!他們怎麼敢!我是柯蒂斯的女人!他們不能這樣對我!”
“夫人,妳該回去了,吃點東西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才不要吃東西,我得喝點酒,一整壺麥酒!”康威爾夫人看了傑克一眼,“怎麼!這個宮廷裡的女人不喝酒的嗎?”
“沒人一次喝掉一整壺的。”傑克往後望,譚雅正等在一旁。
“你們宮裡的人真的很無聊,這個也不能做,那個也不能做,規矩多得要死!這個話不能這樣講,不能這樣看人,不能喝掉一整壺麥酒。耶穌基督啊!”康威爾夫人揮舞著手,像是要掙脫鐵鍊或繩索。“我知道你們都瞧不起我,瑪莉整天等著把我踢下來坐上我的位置,其他人都在等著看我的笑話!貴族就了不起嗎?除了整天吃吃喝喝你們會做什麽?”
“夫人,宮廷生活就是如此,妳在進宮前就該知道。”傑克希望她能記起自己進宮的原因。
康威爾夫人像是忽然清醒過來。她冷眼看著傑克,“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這些?柯蒂斯叫我離你遠一點,為了上次的事他把我罵個狗血淋頭的!走開,我不要你在這裡。”
“夫人,這是南院的花園,我就住在南院。”傑克說。他向譚雅招招手,譚雅立刻領了兩個康威爾夫人的女僕過來。她的侍從女官不見人影。兩個女僕低著頭站在她身邊,給她無聲的催促。她站在那裡,沒有移動腳步。
“其實我只不過不想再被人嘲笑而已。”她輕拉著自己的大耳朵,露出一個自憐的悽慘微笑。那對大耳朵讓貴族們多了不少私下取笑她的題材,“看看那雙耳朵,她人還沒到,耳朵就先出現了”,相信在她的成長過程中也沒少發生這種事。
傑克只有在這一瞬間看見她粗魯而充滿防衛的舉止之下隱藏的不安與自卑。她很快重新抬起高傲的下巴,豎起身上的刺,不耐煩地朝她的女僕揮手,“妳們真的很煩!走啦!”
******
幾日後,傑克趁著難得的好天氣,騎馬到皇家獵場繞了一圈。他回到南院,將脫下來的手套和斗篷交給女傭,踏進起居室,就看見威佛在裡面。主教穿著紅色的法袍,站在傑克的櫃子前,將一本書塞回去。雖然只是匆匆一瞥,但傑克很肯定,他拿的是《時光之河》。即使在傑克最荒謬的夢境裡,也不曾看見過這一刻,突如其來的衝擊令他呆站在門口。威佛轉過來,一個和藹而恭敬的笑容出現在他的臉上。他彎腰向傑克行禮,就像傑克依舊是王子一樣。
“大人,今天真是出遊的好日子,是吧?”威佛說,“您看起來氣色很好,我就放心了。”
就算和魔鬼面對面,傑克也必須壓下想要尖叫逃跑的衝動。“主教大人,您看起來也不錯。”
“是的,在經歷過一切之後,我們是如此幸運。耶和華本為善,在患難的日子為人的保障*。”威佛捏著胸口的十字架說。
傑克在胸口輕劃十字,努力不讓他看出來自己在顫抖。“神是我們的避難所,是我們的力量,是我們在患難中隨時的幫助*。”
“大人,真高興您依舊謹記上帝的話語。”威佛一臉欣慰,但很快就沉為陰鬱,“我很高興見到您平安無恙,但您的父親依舊在暗不見天日的地方飽受折磨。”
“國王保證沒有虐待他。”傑克的聲音變得細小。他不希望威佛覺得自己在他面前變得軟弱,但他控制不住。
“蛇也告訴夏娃,吃了知善惡樹上的果實,能更有智慧。”威佛搖搖頭,“大人,您必須分辨出,何者是虛假之言。我數次要求國王讓我和塞拉斯見一面,但他總是拒絕我。如果真如他所言,塞拉斯沒有受到虐待,為什麼不讓我探視他呢?”
“或許他有他的考量,”傑克意識到自己仍然站在門口,而且還在為柯蒂斯辯護。他勉強自己挪動步伐,“我也不知道,外頭發生的事,沒有人會告訴我。”
威佛環視房間一圈,“不該讓您住在這裡的,這是個什麼樣邪惡的宣告啊!怎可將您和上一個住在此地的人相提並論?看到您被這樣對待,我很難過,您的母親和姊姊更像是籠中鳥。你們是高貴而古老的班傑明一族,不該像囚犯一樣被監禁,被羞辱。”
威佛當然知道這個房間以前住的是誰。傑克裝傻,“總比傭人房好。情勢如此,我也沒有辦法。”
威佛的眼神隨著傑克移動。他現在注意力不在書架上,這讓傑克稍微安心一點。他只是湊巧抽出那本書而已,不要過度緊張,傑克不斷這樣安慰自己。
“上帝不會坐視這樣的事情發生。”威佛說,“為義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總有一天您的父親會得救的,而這件事需要您的協助。”
“我還有什麼力量?北方人隨時可以讓我死。”傑克回答他。譚雅在門口探頭探腦,傑克揮手要她離開。她關上門,傑克和威佛一起坐下來。
“你我都知道這是謊言。”
傑克真希望曾叫譚雅送茶進來。現在他連手要放在哪裡都不知道,僵硬地垂在身旁。
“我知道您為了小時候和國王的情分,感到左右為難。而您飽受驚嚇和折磨,所以他現在一點施恩,都讓您覺得是天大的恩惠,蒙蔽了您。”威佛一臉同情說出口的話讓傑克膽戰心驚,“人都有迷惘的時候,但神會指引我們方向。大人,順著情慾撒種的,必從情慾收敗壞;順著聖靈撒種的,必從聖靈收永生*。”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竟敢當著我的面如此放肆!”傑克佯裝發怒,但其實他很害怕,“你提到情慾,情分?那和我有什麼關係?”
威佛一臉平靜,“不要自欺,神是輕慢不得的*。無論如何,希望您能清醒,為了您的家人,更為了這個國家。我看著您長大的,曾經如此純真,虔誠,卻被謊言和淫行誘惑,和您的父親決裂。我和塞拉斯,都很痛心。我們從未放棄您,我們在等待您回到正確的道路。神不會饒恕將您帶離光明之人。他傷害您虔敬高貴的父親,玷汙了這個家族,更將基利波置於險地,罪無可赦,難道您不生氣嗎?只要您及時醒悟,懺悔您犯下的罪,一切都還來得及的。”
傑克大概知道威佛是來做什麼的了。威佛和塞拉斯一直以來都把一切怪罪到柯蒂斯身上。是柯蒂斯勾引了傑克,讓他一起墮落。威佛正準備實踐上帝的懲罰,他要傑克犧牲柯蒂斯來拯救自己。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傑克說。
“沒關係。我們若認自己的罪,神是信實的,是公義的,必要赦免我們的罪,洗淨我們一切的不義*。您只要知道這點就好了。”威佛站起來,“我日夜都在為您和班傑明一家祈禱,這一切會過去的。”
傑克也很期待這一切趕快過去,但不是以威佛的方式。
當柯蒂斯難得決定在傑克的房間用晚餐時,傑克把會面的內容告訴柯蒂斯。傑克不會傻到相信威佛會在透過傑克傷害柯蒂斯之後,還會放過傑克,他會把他們倆一起綁到火刑台上燒死。因為對他來說,這才能真正淨化他們汙穢的身體和靈魂。威佛可以迷惑塞拉斯,但傑克拒絕被他利用。
柯蒂斯脫下大衣,國王金鍊一文不值似地扔在椅子上,躺在的一旁的還有一個帶有尖尖鳥喙的金面具。國王又成了柯蒂斯了,他端來水盆讓傑克洗手,拿著玻璃瓶為傑克倒酒,臉上滿是溫柔的笑意,聽傑克說話。他沉思了一會,之後就坐下來,“我會把這件事告訴吉利安和他商量的,但我們能不能先不要談這個?我很想你。”
在傑克的房間裡,在這一刻,他就只是柯蒂斯而已。柯蒂斯的話讓傑克的心裡暖洋洋的。
不過,就算不管威佛,現在時間也不對。此刻康威爾夫人正在舉辦假面舞會,她今天的身分是春之王后,她的金面具上貼了許多小巧細緻的蕾絲花朵。出於大家都理解的補償心理,康威爾夫人熱衷在假面舞會上扮演王后,簡直到了令人同情的地步。她是春之王后,冰雪王后,愛與美的王后,夜之王后,偏偏她就不是柯蒂斯的王后。她甚至打算在濯足節時舉辦洗腳禮,引起宮務大臣和宰相諾里斯與眾多貴族的震怒。在濯足節為窮人──事先挑選安排好,而且腳也已經乾淨的窮人──洗腳,發放救濟品,是王宮歷年來的慣例,執行的人則是王后與公主們。一個國王的情婦妄想做同樣的事,踩到許多原本就討厭她的貴族的底線。在巨大的反對聲浪中這項提議被駁回了。她在宮裡的每一刻,每個眼神,王宮的一磚一瓦,都在竊竊私語著提醒她,柯蒂斯的王后永遠都不會是她。
傑克想到她輕拉自己耳朵的樣子。一個從小生活不如意,飽受嘲笑的人,努力用她的方法擺脫遭受過的痛苦。他很想同情她,但她總是有方法讓同情消散。然而,柯蒂斯還是應該到場的,為了鞏固他們的合作,讓底下的人不要重新為了后位蠢蠢欲動,他也應該到場。但是柯蒂斯就是不想去。
“我剛剛已經去過了。你也看到了,我把象徵春天的櫻花樹枝和黃水仙交給她,跟她跳了一支舞,也夠了吧。”柯蒂斯看起來像是要鬧脾氣了。他最近比較缺乏耐心,剛剛還要格雷把傑克從舞會裡拖出來,讓凱蒂和亞瑟一頭霧水。“難得今天晚上我有空,想和你在一起,也要被你責備嗎?”
傑克把酒杯放在桌上,用的力氣稍微大了一點。“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你就算不高興,也不要把氣出在我身上。”
柯蒂斯的態度立刻軟了下去。他牽起傑克的手,在上面落下惶恐的親吻。“沒有,我沒有不高興,我怎麼敢?能見到你我開心都來不及了,怎麼會把氣出在你身上。”
天秤的一邊浮起來,另一邊就要沉下去,傑克都搞不清楚柯蒂斯這是愛他還是怕他。
傑克不想為難柯蒂斯,一個笑容比爭執輕鬆而有力得多,小小的不愉快立刻就被驅散了。畢竟為了吃這頓飯也不容易。柯蒂斯很少在傑克的房間裡用餐,身為國王,他有很多規矩,每吃一頓飯都有三次試毒的程序,穿插在出菜的過程中。包括隨機挑選的菜餚,呈在眾多菜盤上之後,抽籤決定送往國王私室或侍臣待命的廳室,最後由柯蒂斯任意指出他想要的餐點。國王私人的廚房從早到晚都在運作,他們得在每一餐時間到之前就完成所有的步驟,才能準時把食物送到國王面前,不讓國王因為延誤用餐而發怒。柯蒂斯不害怕有人毒死他,但這是宮廷行之有年的規矩,他也只能照著走。傑克的飲食出自國王的私人廚房,那表示他的食物至少試過一次毒。理論上來說,想毒死傑克的人並不多,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所以傑克還是在柯蒂斯抵達之前就自己先把每道菜都試了一次。這世上被毒死的國王太多了,傑克不希望柯蒂斯成為下一個。只要想到有這種可能性,都能讓傑克打個冷顫。
他們邊吃邊聊,話題無可避免地又轉移到政事和威佛身上。傑克現在比較少到國王私室的小房間去旁聽了,因為柯蒂斯想要做的事情,已經超過傑克可以提供建議的範圍。柯蒂斯在盯著威佛,威佛也在盯著他們。威廉說,威佛正在準備執行上帝的懲罰,這件事一直讓傑克耿耿於懷。加上當日的談話,他每天都在擔心,威佛這匹惡狼會把他們倆撕個粉碎。柯蒂斯持續搜索和關閉有問題的修道院和教堂,把獲得的大筆財產分配到各地的救濟院,和因為照顧窮苦百姓結果經費拮据的教堂裡,讓教廷無話可說。那些被關閉的教堂負責人有不少威佛的手下,威佛對此不會感到太高興的。
威佛在等著抓他們兩人戀情的證明,柯蒂斯也在等著他犯錯。柯蒂斯需要威佛犯下一個無法饒恕的罪才能將他永遠除去。而這不是容易的事。
“或許我們該設下陷阱抓他,”傑克拿起一塊麵包,撕下一小塊扔進湯裡,“用他想要的東西,做一個毒餌,就像獵狼一樣。”
柯蒂斯看著他然後慢慢笑了,“我真的覺得,這不是一個用餐時刻的好話題。雖然任何從你嘴裡說出來的話我都愛聽,但我寧可聽你背基利波憲章,也不想要聽到你說他的名字。”
傑克把酒杯拿起來貼在自己的臉頰上,斜睨著柯蒂斯,“與其拿我的嘴來背基利波憲章,我有更好用途,陛下想知道嗎?”
柯蒂斯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臉一下就紅了。他用大笑掩飾尷尬,拿起一杯酒仰頭喝盡。
他們用完餐,喝了很多酒,很快投入彼此的懷抱裡。威佛可以威脅他們,燒死他們,也不能阻止他們相愛。這是難得的夜晚,只屬於他們倆。傑克讓自己暫時不要想太多,柯蒂斯也是。
******
傑克後來才聽凱蒂夫人說柯蒂斯離開當晚的假面舞會之前,曾為了瑪莉停下腳步,稱讚她的面具。瑪莉的銀面具貼著點點繁星,還有用淺紫色緞帶和珍珠做的迷你藍鈴花。傑克想起《時光之河》裡在月光下漫步在藍鈴花田,花朵像可愛的藍色小鈴鐺在夜風的吹撫下搖擺的那一段。柯蒂斯從不外露他的感性,只有最親近的人得以一探究竟,那本他親手做的《時光之河》常提醒著傑克,能為柯蒂斯所愛的人是多麼幸運。他的愛純粹而濃烈,執著到讓人無法呼吸。柯蒂斯善於捕捉每一個和愛有關的痕跡,瑪莉誤打誤撞在其中一點上,傑克能想像她因此獲得國王短暫的青睞。
傑克也能想像康威爾夫人對此會有多麼的厭惡。
傑克並不常出入康威爾夫人的房間,但他有的是眼睛和耳朵。不僅是凱蒂夫人,瑪格麗特也會把康威爾夫人房間裡發生的事告訴傑克。瑪格麗特穿著蜜雪兒的禮服,看起來比較有精神了,也不再自怨自艾。她和妹妹會做一些刺繡和掛幔拿到市場去賣,她的弟弟則努力磨練劍術和馬上比武,希望能成為一位騎士。她說康威爾夫人現在會明目張膽地刁難瑪莉,而瑪莉也不懼於正面迎敵,出言譏諷康威爾夫人的一舉一動。其他女孩們要不隔岸觀火,要不就是暗中搖旗吶喊。她們是一群鬆散而且快速變化的戰友兼敵人,會聯合起來攻擊康威爾夫人,或是找到任何機會打擊其中一人。瑪格麗特已經在這場殘酷的競賽中隨著祖父的腦袋落地而出局了,這反而能讓她安全地當個局外人。瑪莉獲得柯蒂斯最多的關注,大家把賭金壓在她身上,她是最有可能將康威爾夫人踢出宮廷的人。
傑克能夠理解為何柯蒂斯和瑪莉有更多的互動。一開始這場鬧劇就不僅是康威爾夫人寢室內女孩們的勾心鬥角,更是柯蒂斯和女孩們背後家族的博弈。這些期待透過王后之位提升影響力的家族們逐漸發現,柯蒂斯或許沒有那麼好操控。不會有下一個克羅斯家族,不會有攀著王后裙襬步步高升的外戚貴族。柯蒂斯比他們想像中的更難以掌握。但對那些女孩們來說,成為國王的伴侶代表著至高的榮耀和無人能敵的富裕生活伴隨著后冠而來。無論她們的家族有何打算,她們仍是最直接和其他競爭者面對面近身肉搏的選手。
康威爾夫人的房間就是戰場,她們是彼此的敵人。
康威爾夫人的缺點顯而易見。她不夠美麗,她們就讓自己看起來光芒四射;她的舉止粗魯,她們就像河上輕輕滑過的天鵝一樣優雅;她只懂幾個足以記帳的字,她們就在柯蒂斯面前談論詩歌和戲劇。柯蒂斯和這些女孩們出身自同樣的階層,在成為奴隸之前,他是這個國家地位最高的貴族之子,他和她們有更多可以談論的話題。當女孩們一起將宴會的話題帶向康威爾夫人不熟悉的方向時,她被迫沉默,氣焰被文學和藝術澆熄。
每個女孩都知道柯蒂斯虔誠,而且熱愛敏斯。她們說話時引用聖經,分析敏斯的作品頭頭是道。只有瑪莉,她隨口背誦──至少看起來像是脫口而出──《時光之河》中的一段,讓柯蒂斯拋下其他人,轉向她。別人會的,瑪莉都會;別人不知道的,瑪莉卻知道。雖然這可能只是巧合,但傑克卻有不安的感覺。
康威爾夫人並不總是屈居下風。在柯蒂斯成為奴隸之前,他是個貴族。但在他成為國王之前,他是個逃犯。他躲藏民間數十年,以平民身分過日子的時間,並不少於錦衣玉食的時候。有時候他和康威爾夫人談起北方的風光,談起農村生活的點滴。他們會聊到綿羊拍賣的小訣竅,或是在市集上出沒的騙子把戲。貴族女孩們一無所知,只能看著。她們和其他貴族女孩共同分享屬於他們階層的話題,但可以和柯蒂斯聊釀酒小偏方的卻只有康威爾夫人一個。
宮廷最近興起了一股風向詭異的潮流,這也是康威爾夫人的傑作。她在一次柯蒂斯在場的牌局中,端出自製的水果糕餅。傑克在現場,坐在另一桌,漫不經心地把別人的年金贏到錢袋裡。他現在終於知道,自己的牌技確實不錯。過去身為王子他總是贏牌,他還以為是其他人看在他的身分上故意輸給他的。他們願意把錢奉上,傑克也不會客氣。但現在,故意輸給一個人質能有什麼好處?那些貴族們現在故意把自己的年金輸給國王,柯蒂斯轉手又賞給底下的人。
康威爾夫人端出水果糕餅的時候一臉驕傲,彷彿她端出的是一幅價值連城的大師名畫。貴族們對彼此擠眉弄眼,她的侍從女官保持端正的體態,淺淺的微笑,白皙的手在珠寶的點綴之下輕巧地翻著紙牌,流轉的眼神卻透露出輕蔑。貴族女人從不踏入廚房,沾上一身的煙味,弄髒綢緞做的禮服。她們安排今日家中餐桌上該出現的菜色,卻從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這些菜是如何製作出來的。在廚房裡忙得蓬頭垢面不是貴族女孩該做的事,康威爾夫人卻親手做了糕點。她等於公開宣示了自己真正所屬的階層。
但她們沒有想到,柯蒂斯笑著接過她的點心。儘管他並不喜歡水果糕餅,而是奶油捲,但沒有人知道。身為國王,努力隱藏自己的喜好很重要。柯蒂斯從不挑食,從不展示出自己對某道菜餚的偏好或厭惡。如果有人想要利用國王的愛好來傷害他,得賭上一把。
“雀爾西,沒想到妳會為我這麽做。”柯蒂斯端起糕點,“聞起來很香,而且裡面有好多水果。”
“陛下,為心愛的人親自下廚,把他餵飽,是每個女人最幸福的時候。”康威爾夫人裝出柔順的語調,聲音卻不自然地變尖了。“我知道您愛吃水果糕餅,我放了很多新鮮的莓果和糖漬蘋果,您一定要告訴我好不好吃。”
柯蒂斯在康威爾夫人熱烈的期待和眾人的注視之下把水果糕餅吃掉。或許是對這段時間以來冷落她而感到於心不忍,柯蒂斯稱讚了她,期待吃到她更多親自下廚準備的餐點。
一夕之間,貴族女孩們都愛上了烹飪。
“米蘭達纏著宮廷的蛋糕師傅一定要把水果糕餅的菜單交給她。”凱蒂夫人看起來很興奮,像是正在觀賞一場刺激的鬥熊,“碧翠絲特地找了法蘭西來的蛋糕師傅教她從頭學做點心!天啊,這真是太有趣了,宮廷廚房裡擠滿了穿著天鵝絨禮服的女孩,你能想像那個畫面嗎?”
傑克當然能夠想像,但因此受苦的是柯蒂斯。面對一盤又一盤水果糕餅,經由嚴格的試吃程序,由笑靨如花的妙齡女孩,送到他的面前,他必須笑著收下這份誠意。這是他開的頭,再不喜歡也得假裝一下。格雷說艾德加開始抱怨吃掉太多柯蒂斯連咬一口都不願意就賞給他的水果糕餅了。如果他以前只是不喜歡水果糕餅,現在已經升級為討厭了。
唯一沒有隨之起舞的是瑪莉,康威爾夫人毫不留情地嘲笑她在廚藝上的無能,但瑪莉只是冷笑。她繼續和柯蒂斯談詩,聊《時光之河》的作者臨死前未完成的作品,和柯蒂斯一起策馬奔騰在春天的草地上,讓康威爾夫人因為他們在音樂猜謎比賽上合作無間而憤怒。
出事當天,康威爾夫人命令瑪莉做出一道水果糕餅來。“表示妳的忠誠吧,霍爾敦小姐。人人都知道陛下喜歡吃水果糕餅,願意為他拋下大小姐的自尊,奉上用誠意做的點心。看看安妮,做得那麼難看,吃起來是酸的,都敢送到陛下面前了,您倒是不肯紆尊降貴了?”
眾人看著安妮笑了起來,安妮的臉脹得通紅,“至少我是親手做的,誰知道有沒有人找了幫手,做出漂漂亮亮的蛋糕卻稱是親手做的呢?”
“我敢大聲說,我的蛋糕是自己做的,我就在王宮廚房做的,很多人都看得見。”康威爾夫人的眼神掃過她的侍從女官們,“其他人我就不確定了。”
“夫人,我不是不願意做,而是如果做得不完美,我不想送到陛下面前。”瑪莉淺淺一笑,“我可不是連陛下的口味都搞不清楚,就隨便亂遞上東西給他的人。陛下很仁慈,即使不喜歡,他也會為了不讓那人丟了面子而勉強收下。”
“不會做就承認不會做,不需要找一堆理由。”康威爾夫人很有自信,這宮裡的女人沒有誰比她會做菜,“要不然妳就做出來啊!”
凱蒂特地跑到南院,把這件事情轉述給傑克聽,還拉著他到康威爾夫人的房間去看熱鬧。他們到的時候康威爾夫人房間內外已經聚集一群人了。他們說康威爾夫人禁止瑪莉回家,只能使用王宮廚房。瑪莉看起來並不驚慌,反而要求她們家的僕人回去拿材料來。康威爾夫人的手指像鳥爪一樣屈著,攤坐在沙發椅上,靜靜等待糕點出爐。她已經邀請柯蒂斯過來“品嘗美食”了,還安排樂師過來。
大家當時並不知道,她的腦海裡已經有了在完美的瑪莉身上烙下汙點的計畫。
瑪莉端著剛出爐的水果糕餅回到康威爾夫人的房間時,人們發出驚嘆。她端出一盤美麗的藝術品,看上去相當可口,讓人垂涎欲滴。如果不是試毒官切下的缺口,就會更完美了。康威爾夫人睜大了眼,看著她切下一塊,放在康威爾夫人準備好的碟子上。
“我說過,我會做。”瑪莉說。她把碟子放在柯蒂斯座位前的桌子上,小心翼翼調整銀色的小叉子的位置。
宣令官在房外大喊國王駕到,康威爾夫人從桌上拿起一個小罐子,往瑪莉的水果糕點上灑出白色的粉末。
“妳在做什麼?”瑪莉驚呼。
“這糕餅糖粉太少了。”康威爾夫人說。瑪莉還想回話,但柯蒂斯已經進來了,她們和房間內所有人一起向國王行禮。
柯蒂斯看起來心情不錯,但看到水果糕餅的時候還是輕輕嘆了一口氣。“我今天有幸可以嚐到瑪莉小姐的手藝。”
“是的,陛下。”瑪莉甜甜笑了,搶在康威爾夫人面前開口,“康威爾夫人認為我是個無用的小女孩,連水果糕餅都不會做。”
“看起來妳證明她錯了。”柯蒂斯說。
“臨時學的,怎麼可能做得多好?要嚐嚐才知道。”康威爾夫人臭著臉,在柯蒂斯身邊坐下。
“這些日子以來,我嚐過的水果糕餅裡,的確是雀爾西做的最好吃。”柯蒂斯的話令康威爾夫人咧開了嘴。傑克看到艾德加做了一個鬼臉。
“陛下,總是吃水果糕餅,我想您可能也煩了。”瑪莉朝她的女傭點頭,她們從外頭又端進一盤點心,是奶油捲。“我又做了另外一種點心,陛下或許想試看看新的東西。”
康威爾夫人瞪著她,“喂!妳怎麼這樣!我說要做水果糕餅!”
“您沒說我不能做別的。”瑪莉回答。
“奶油捲很好啊。”柯蒂斯眼睛亮了起來,立刻伸手去拿,水果糕餅被棄置在一旁。柯蒂斯咬了一口,罕見地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兩三口就解決了奶油捲。
“非常可口,瑪莉小姐,妳的多才多藝真讓我驚訝。”柯蒂斯說。瑪莉謙虛地低下頭,不讓自己看起來太過張揚。
“陛下,還有水果糕餅,您不嚐嚐嗎?”康威爾夫人端起碟子塞到柯蒂斯面前。柯蒂斯看著她,帶著些許疑惑。傑克想或許康威爾夫人對自己的水果糕餅充滿自信,她無論如何都想用這道點心擊敗瑪莉。
柯蒂斯用叉子切下一塊放進嘴裡,眉頭皺了起來。“我還是喜歡奶油捲。”
在經過安妮的酸蛋糕之後,瑪莉做出難吃的水果糕餅也不會讓人感到奇怪。雖然瑪莉對於柯蒂斯的評價似乎不能置信,但在柯蒂斯伸手拿第二個奶油捲之後她又露出受寵若驚的笑容。樂師開始演奏歌曲,柯蒂斯把所有的點心都分給房間裡的其他人,包括那塊被他咬了一口的水果糕餅。傑克分到一塊水果糕餅,戰戰兢兢地嚐了一下,他有些意外,因為吃起來很可口。傑克仔細看著每個吃水果糕餅的人,他們看起來都頗訝異於糕餅的美味。
除了拿到柯蒂斯吃過那塊的侍臣,他咬了一口後就把糕餅放下。
這樣不對,傑克感覺到天旋地轉。不對,這樣有問題。他慢慢在人群中移動,來到那位侍臣身邊,趁別人不注意時把那塊水果糕餅拿走。他把格雷拉到房外,“我覺得有點不對勁,這塊蛋糕有問題!”
格雷倒吸一口氣,“那該怎麼辦?”
“想辦法把柯蒂斯帶走,讓御醫先準備催吐的藥,讓他把剛剛吃的東西吐出來。”傑克說。他已經用手帕先把水果糕餅包了起來。“但願是我大驚小怪,快去!”
格雷回房裡去找到艾德加,留傑克在門口等待。傑克看見柯蒂斯拿著一杯茶,被女孩們包圍,談笑風生,看起來沒有任何不適。格雷溜到艾德加身旁,在他耳邊低聲細語。艾德加聽完之後臉色大變。他推開人群,擠到柯蒂斯的身邊,突兀地打斷那一群人的談話。“陛下,您現在必須走了。現在就要!”
柯蒂斯很快從艾德加的語氣和表情理解到事情非同小可。他站起來,樂師停止演奏,眾人安靜下來為他讓開一條道路,在他離開的時候鞠躬或屈膝。柯蒂斯在外頭的走廊上看見傑克,或許是傑克憂慮的神情令他停下腳步,他看著傑克,毫不掩飾的關心溢於言表。柯蒂斯想往前邁步時卻像被拉住了腳一樣停下來。他開始咳嗽,乾嘔,接著,雙膝一軟,用力跪在地板上。
“柯蒂斯!”傑克尖叫著衝向他。柯蒂斯的侍衛立刻將他團團圍住,其他人也湧了上來。柯蒂斯用力咳嗽,吐出帶著食物殘渣的汁液。傑克想看看柯蒂斯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他發出讓傑克嚇得魂飛魄散的嘔吐聲與痛苦的呻吟。但人實在太多了,每個人都在大喊,包圍在柯蒂斯身邊互相推擠。傑克沒辦法擠到柯蒂斯的身邊,他不斷被撞開,推走,跌在別人的身上。混亂之中傑克感覺到有人拉著他的手臂將他用力扯出人群。他生氣地試著甩開,但卻被拖到一旁的角落。是格雷。他們看著柯蒂斯的侍衛將他抬起後快步奔回國王寢宮,身後跟著一大群侍臣。王宮中響起驚慌奔跑的腳步聲和吼叫。
凱蒂夫人跑到傑克身邊緊緊挨著他,就和在場的每一個人一樣慌張而害怕。而仍然被格雷牢牢抓住的傑克看到康威爾夫人摀住自己的嘴,瞪大眼睛像是見到了鬼魂或撒旦。她指著因為過度驚嚇而呆站在一旁的瑪莉,“柯蒂斯是吃了妳做的糕餅才中毒的!妳害了他!”
“中毒?妳在說什麼?妳......不!我沒有!”回過神來的瑪莉發現康威爾夫人想做什麼之後大喊,“我沒有做!我沒有下毒!不是我!”
和柯蒂斯吃過同一塊糕餅的侍臣也抓著自己的胸口倒下,吐了一地。還留在這裡的其他人圍在他身邊,大叫著求救。瑪莉拼命搖頭,一步一步後退。
“是她!是瑪莉‧霍爾敦謀害了國王!把她抓起來!抓起來!”康威爾夫人歇斯底里地尖叫。一群侍衛蜂擁而上,抓住大哭大叫不停反抗的瑪莉。
--待續--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