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2日 星期二

【好預兆】忠貞之心

這個故事的靈感來自一個腦洞。當我看好預兆第三集莎士比亞那一段,忍不住想像這樣的克羅里,神祕而危險的北方貴族,在都鐸王朝波雲詭譎的宮廷裡興風作浪。在那段混亂的時間裡,克羅里如果沒有趁機當成是自己的業績呈報上去太說不過去。所以我把時間往前調,把這個故事背景設在亨利八世和第一任妻子阿拉貢的凱薩琳鬧離婚的那段時間。當克羅里在宮廷撿業績的時候,阿茲拉斐爾則陪在凱薩琳的身邊。我認為他們兩對,一邊是無情的男人和深情的惡魔,另一邊是被拋棄的女人和被守護的天使,會是很好的對比。


這原本該是寫成長篇故事的,因為當時的情勢有些複雜,但我不想模糊焦點,我想要寫的還是克羅里和阿茲拉斐爾甜蜜的互動,所以我盡量把當時的情況簡單寫進故事裡了。文裡那些看似很怪異的食物,都是英國歷史上真正出現過的,我參考的是一本書叫《大英暗黑料理大全 The Curious Cookbook》,書中收錄了許多從史書上找到的古代英國食譜,還滿有意思的。

希望你們喜歡這個故事,也歡迎留言告訴我你們的意見和感想。


*****

1.

一切都是從哈斯塔開始的。有一日,在他前往羅馬的路上,經過英格蘭國王亨利的王宮。宮廷正在舉辦馬上比武大賽,慶祝國王和王后第一個兒子的誕生。當時年輕英俊的亨利和美麗端莊的凱薩琳站在一起真是賞心悅目的景象,任何人都看得出來他們是一對真心相戀的幸福愛侶。儘管他們之前有過一個來不及見到人世就離開的孩子,但這個活下來了。亨利稱自己為凱薩琳的「忠貞之心騎士」,他親吻她的手背和嘴唇,他們笑得好快樂。

哈斯塔看了很不開心。

他四處轉了轉,看見亨利和凱薩琳的兒子,躺在搖籃裡。哭聲有氣無力,氣色也蒼白黯淡。這會是個早夭的孩子,哈斯塔不打算在他身上下功夫。除了哈斯塔個人喜好的神職人員,國王也是個很理想的目標。因為當他們下地獄時,常常也拖著好幾個靈魂一起下來。

亨利的心裡有很多他在意的事,其中一項被放在最頂端,那就是都鐸王朝的永續存在。而王朝的延續需要兒子。

哈斯塔在亨利的心裡種下一棵種子,這顆種子叫恐懼。他讓亨利恐懼沒有兒子會帶來的後果。王朝無以為繼,英格蘭陷入內戰,他父親建立的一切毀在他的手裡。一切都因為沒有兒子。

哈斯塔做好這項工作之後,原先需要大約十年的時間慢慢呵護種子生根發芽,長大茁壯,這是哈斯塔喜歡的傳統方式。但他的目標是羅馬。於是他想到克羅里。

「種子已經種下,只要不時澆點水,再回報生長狀況給我就好。」哈斯塔叮囑克羅里,彷彿正將自己的花園交代給園丁。「這很簡單,你不可能搞砸。」

克羅里的確沒有搞砸,但情況比他想像中複雜得多。

2.

克羅里喜歡宮廷。所有你能想到最糟糕的惡行,在這裡都能找到。克羅里曾在不少宮廷裡留下到此一遊的痕跡,從波斯帝國、羅馬帝國到法蘭西王室,克羅里都涉足過。宮廷的人聰明、狡詐、心狠手辣,克羅里常常不需花費太多力氣,就能交出一份漂亮的報告。比哈斯塔喜歡花上十年時間精雕細琢一個墮落的靈魂要輕鬆得多。

克羅里認為亨利的宮廷和其他國王的沒有兩樣。儘管亨利和凱薩琳現在看起來感情和睦,相知相惜。亨利等了六年,等到他父親一死,就立刻迎娶原本會是他嫂嫂的凱薩琳成為他的王后。他似乎對凱薩琳情深一片,凱薩琳也確實是個值得傾慕的女人。身為斐迪南和伊莎貝拉的女兒,她有良好的家世,虔誠的信仰,總是溫柔地待在亨利身邊,給他強而有力的支持。

但他們的兒子死了。克羅里能看見哈斯塔種下的種子長出一根小小的芽。

隨著一個又一個早夭的孩子,還有凱薩琳逐漸增加的年紀,和她越見衰退的美貌,亨利的愛迅速消退。他們之間只有瑪莉公主這個孩子活下來,而她是女兒,這讓亨利心中的苗越來越茁壯。當亨利開始像打獵一樣到處把美麗的年輕女子誘捕到他的床上時,克羅里一點也不驚訝。

令他驚訝的是阿茲拉斐爾突然出現在宮廷裡。

「我收到加百列的命令,要我來此。」阿茲拉斐爾和克羅里躲在王家馬廄裡,避開來自人類或天堂與地獄的耳目。「他們要我陪在王后身邊,說她會需要天使的慰藉。」

「這是什麼意思?亨利到處拈花惹草,他們要你來令亨利重新成為一個忠誠的男人嗎?」克羅里問。

「不是,就只有說我要陪在王后身邊。」

「那表示你們不打算改變王后的命運。」

「她的命運還能變到哪兒去?除非有什麼意外,否則到死她都會是英格蘭王后。」

「就算你要陪在王后身邊,」克羅里上下打量阿茲拉斐爾。「你也可以讓自己成為一個貴族或什麼的,就像我一樣,閒閒沒事在王宮裡晃來晃去也沒人會說什麼。傳令官?就是個跑腿的。」

「你比我早進王宮,應該很清楚她不會接受男子沒事出現在她的寢宮。」阿茲拉斐爾拉了拉自己的衣服。「這是我唯一可以接近她的方法。」

有阿茲拉斐爾在,克羅里突然覺得被哈斯塔留下來看顧亨利也沒那麼難熬了。宮廷是個骯髒的地方,同時也應該是有趣的地方,有音樂、有詩歌、有遊戲和體育活動。但凱薩琳的王宮能悶死一隻鴨子。她對於享樂並不熱衷,只有在試著讓亨利高興的時候,她才會舉辦宴會。亨利有辦法自己找樂子。而凱薩琳則喜歡在自己的寢宮裡刺繡,禱告,讀書。她給周圍帶來一股穩定安詳的氣氛,但對克羅里來說,那叫做無聊透頂。

對阿茲拉斐爾而言,他有機會可以嘗到宮廷的美食佳餚,已經很滿足。克羅里和阿茲拉斐爾一起經歷過只能吃無酵餅和乾癟水果的日子,經歷過只能把食物用煮或烤的日子,經歷東西吃起來完全沒有味道的日子。現在的食物有調味,他們已經很滿足。更何況還有糖。阿茲拉斐爾第一次嘗到糖的味道幾乎流下眼淚。

克羅里覺得這樣的天使很傻,但也很可愛。

表面上,他們是素不相識的北方貴族和王后的傳令官。私底下,他們就和有私情的男女一樣,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見面。不過克羅里覺得有點委屈。偷偷見面的男女會找一處隱密的地方取悅彼此的身體,而克羅里什麼都沒有享受到。

他還得當小偷。

「你知道要捧著一隻烤孔雀穿越整個王宮有多難嗎?」克羅里抱怨著,他的手臂上還掛著一碗鼠海豚小麥粥。他明明就看見阿茲拉斐爾吃了晚餐的,王后賞他一大盤烤肉和蔬菜,還有兩個布丁。但阿茲拉斐爾還是趁著空檔找到克羅里,可憐兮兮地看著他,說他真的很好奇烤孔雀吃起來是什麼味道。

以阿茲拉斐爾的說話方式,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我想吃烤孔雀,你能幫我拿一點來嗎?拜託!」

和阿茲拉斐爾相識五千多年,克羅里被訓練得很好。他還發展出舉一反三的能力,偷烤孔雀之後順手再舀一碗阿茲拉斐爾也沒吃過的鼠海豚小麥粥。

阿茲拉斐爾舉著蠟燭在黑漆漆的花園裡繞來繞去。「你能夠讓所有的人都對你視而不見的嘛,別忘了你是個惡魔,你有魔力的。」

「我沒忘記我是個惡魔,我很肯定一個惡魔不該為了滿足天使一時嘴饞而去偷食物。」

「啊,找到了。」阿茲拉斐爾找到他們第一個秘密見面的地點,園丁的工具間。門沒鎖,但推不開。阿茲拉斐爾用力把門撞開。

「抱歉。」阿茲拉斐爾向兩個急忙遮住身體的男女道歉,然後關上門。「在工具間做這種事實在不太恰當。」

「在工具間偷吃東西也不恰當。」克羅里沒好氣地說。

王宮裡偷來暗去的人實在太多了,這一晚,克羅里和阿茲拉斐爾在第三個秘密見面地才免去被捷足先登的尷尬場面。船屋位在王宮偏僻的一角,少有侍衛巡邏,克羅里讓獵場管理人睡得連天上下石頭也叫不醒他。

「王宮裡有秘密戀情的人未免太多了。」阿茲拉斐爾不禁感慨。他用河水洗洗手,之後坐在草地上。克羅里把盤子擺在他面前,拿出刀子給他。阿茲拉斐爾雀躍地切開孔雀肚子。「裡面有什麽?雲雀?」

「你注意到那個波林家的女孩了嗎?」克羅里問。他在阿茲拉斐爾對面坐下。

「瑪莉嗎?她和亨利有不正當的親密關係,不是秘密。」阿茲拉斐爾吃了一塊孔雀肉。「沒有我想像中的好吃,太乾了,應該要沾點肉汁的。」

「我沒把肉汁帶上還真是抱歉啊。」克羅里說。「我不是說瑪莉,我說的是她妹妹安,亨利一整晚眼睛都盯在安身上,看起來就像是要把她沾點蜂蜜吞下肚一樣。」

「安女士,的確很漂亮,像法國女孩一樣時髦。但是亨利有很多情婦,這次大概也是逢場作戲。最後會像布倫特夫人一樣,給她一筆錢然後送到鄉下吧。」

「凱薩琳是這樣想的嗎?我覺得這次不一樣。」

「怎麼會不一樣?」

「就是不一樣,我可以感覺得出來。」

「希望你是錯的。」端著粥的阿茲拉斐爾露出滿意的微笑。「鼠海豚好吃多了。」

克羅里看著天使被美味的食物點亮的臉。每次看到阿茲拉斐爾因為最簡單的理由而如此快樂滿足,都讓他想摸摸阿茲拉斐爾的腦袋。「明天下午國王的點心是燉麻雀佐吐司,想來一點嗎?」

3.

阿茲拉斐爾和凱薩琳的判斷完全錯誤,失去在第一時間內阻止災情擴大的機會。亨利公開追求安,帶著她在王宮裡到處走來走去,賞賜她無數的珠寶和禮服,而且對凱薩琳冷淡得連基本尊重都沒有。克羅里受不了凱薩琳溫吞消極的防衛態度。

「嚴格說起來,安還不是亨利的情婦。」克羅里說。他和阿茲拉斐爾約在花園黑暗的一角見面。「她拒絕和他上床,堅持自己的貞操只能給未來的丈夫。」

「但她沒有拒絕國王的追求和禮物啊。」阿茲拉斐爾把一顆軟糖放進嘴裡。「我不太了解。」

「意思就是──」克羅里被巡邏侍衛打斷。他快速把身上的披風解下來蓋在阿茲拉斐爾身上,把他抱在自己懷裡。巡邏侍衛見過不少深夜幽會的景像,克羅里和懷裡的人不過又是另一個貴族大人和某個女侍在增進情感,早就見怪不怪。他們馬上心領神會地離開了。

「他們走了嗎?」阿茲拉斐爾在克羅里的懷裡小聲問。

克羅里已經看不見巡邏侍衛了。阿茲拉斐爾在他的懷裡讓他感覺很好,就像抱著暖呼呼的火爐。「等等,他們還在附近。」

「有點悶,克羅里。」

「好啦。」克羅里放開阿茲拉斐爾,讓天使從他的披風裡冒出來。

「你還沒有說完。」阿茲拉斐爾一邊整理自己的頭髮一邊說。

「那表示她要亨利跟她結婚才會跟他上床。」

「但亨利已經結婚了。」

「是啊,該怎麼辦?謀殺凱薩琳或許是最簡單的辦法。」

阿茲拉斐爾大驚失色。「他們不可能這麼做!亨利愛凱薩琳!」

克羅里想到當年亨利和凱薩琳看著彼此微笑的樣子,那畫面已經很模糊了。「再也不愛了吧。」

亨利選擇困難的方法,試圖和凱薩琳離婚。雖然凱薩琳堅持當年和亨利的哥哥並沒有實質的婚姻關係,她是以清白之身嫁給亨利的。但亨利指責凱薩琳無法為他生出兒子是因為這是一段無效的婚姻,所以上帝不會賜與他們兒子。

「太荒謬了!」阿茲拉斐爾氣憤地說。「全能的主才不會管這種事。」

「全能的主什麼都不管。」克羅里咕噥著。他們蹲在玫瑰花叢後,藉著月光才能看清對方的臉。

「他們不會離婚的。」阿茲拉斐爾很有信心。「他們的教會不允許離婚,教宗也不會同意的。」

「因為教宗現在是凱薩琳姪子的俘虜,那是哈斯塔幹的好事。想到他趾高氣昂的樣子我就不爽。」克羅里惱怒地說。「凱薩琳打算做些什麼嗎?」

「她預備幫三百個窮人縫襯衫,還有一張非常大的聖壇繡幃。」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說她打算對安怎麼辦?至少她應該去賞安兩巴掌。」

「凱薩琳才不會做這種事。」阿茲拉斐爾駁斥克羅里。「她會堅持英格蘭王后的身分和尊嚴。」

克羅里推了推臉上的墨鏡。「喔,那她輸定了。你一定知道主教沃爾西因為沒辦法說服她離婚已經被亨利逼到病死了吧。」

「讓我再一次提醒你。」阿茲拉斐爾用不容反駁的語氣說。「教宗在她的姪子,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手上,他不會批准他們離婚的。」

亨利苦等不到教宗判決離婚,但他也管不了名聲了。他把安遷入王宮居住,王宮現在等於有了兩個女主人。生存在王宮裡的人有一項特殊技能,那就是對風向的判斷特別敏感。一邊是快速升起的閃耀之星,另一邊是緩緩落下的遲暮夕陽,如何選擇很明顯。安的身邊隨時有一堆人簇擁著她,想撈點好處和樂趣。他們總是喧鬧而愉快的,穿著最時髦的服飾,戴著華麗的珠寶,高調地談笑風生。而凱薩琳那邊,除了與情婦共處一室和被丈夫厭棄的羞辱,她身邊的人也開始慢慢與她割離。她和她的侍女所戴厚重保守的西班牙頭蓋,就像烏雲一樣重重壓在她們頭上。

但若沒有這樣怪異的情況,阿茲拉斐爾過得還算不錯。凱薩琳很信任和喜歡他。當然了,人類天生會想靠近天使,就像他們嚮往美好和良善的存在。阿茲拉斐爾會為凱薩琳讀書,特別是像《神學大全》這類其他侍從女官無法掌握的書籍;他會為凱薩琳演奏音樂,他的古鍵琴彈得比王家樂師還好。更何況現在所有的樂師都聚集在安的周圍了;就連侍從女官在他的指導之下,刺繡的功夫都進步許多。關於天空和羽翼,沒人繡得比阿茲拉斐爾更好。

「刺繡?你是認真的嗎?」克羅里看著阿茲拉斐爾不知從哪裡抱來一隻小白狗。凱薩琳自己養了三隻狗,都是阿茲拉斐爾照顧的。這隻小白並不屬於原先的王家寵物團隊。「狗又是怎麼回事?」

「我的工作是給她慰藉,任何能讓她開心一點事我都會試試看。」阿茲拉斐爾對著小白狗笑。「你看牠像不像一團白色的雲?我要叫牠雲朵,然後教牠一些......娛樂技術。」

克羅里蹲下來看著對他吐舌頭傻笑的狗。「你確定這是好主意嗎?」

阿茲拉斐爾很快投入雲朵的訓練之中。那景象實在太過慘烈,而阿茲拉斐爾又不准克羅里幫忙,所以克羅里選擇轉頭不看。他自己倒是沒有什麼要忙的。哈斯塔抽空過來探望亨利,用欣慰又驕傲的神情看著亨利和安還有他們搞出來的一團混亂。

「看看此地,克羅里,道德水準下降到令人欣喜的地步。」哈斯塔看著被一群男人圍繞調情的安說。「我不得不說,你這次幹得不錯。」

「我可是很努力工作的。」克羅里說。其實他什麼都沒做,亨利心裡的種子自己就努力長成大樹了。

宮廷從倫敦遷移到溫莎過聖誕節,整個宮廷都在節慶的熱鬧氣氛中玩樂,只有凱薩琳所在的這一角陰暗而安靜。不過,阿茲拉斐爾終於把雲朵訓練好準備表演的那天是個晴朗的好天氣。他們在草地上設了三個低矮的小柵欄,還在雲朵身上綁上蝴蝶結和小鈴鐺。克羅里躲在一旁,準備隨時出手相助,因為他很肯定,那隻看起來不太聰明的狗會搞砸。結果雲朵很爭氣,雖然有些遲疑,動作也慢吞吞的,但牠還是在阿茲拉斐爾的指揮之下順利跳完三個柵欄。

凱薩琳笑了,她原先緊繃著臉的侍從女官們也笑了,就連因為生病和父母不合而悶悶不樂的瑪莉公主也笑了。面對眾人的掌聲,阿茲拉斐爾很開心。

克羅里也很開心。

然後有一群更開心的人聲勢浩大地晃過來了。是安和她的朋友們,還有一堆趨炎附勢的跟屁蟲。安大搖大擺走過來,朝著凱薩琳快到幾乎察覺不出來地屈膝行禮。

「我聽見這裡有笑聲,所以就過來看看。」安說。「喔看看些小柵欄,這是什麼活動嗎?」

凱薩琳這邊沒有人說話。阿茲拉斐爾抱著雲朵站出來。「我剛剛正在讓雲朵表演給王后陛下看。」

「雲朵?」安示意她的侍從女官把雲朵抱走。阿茲拉斐爾雖然不願意,但他不能和安起衝突。

「是很可愛。」阿茲拉斐爾說的王后陛下似乎惹惱了安,她扯雲朵的耳朵和前腳時有點粗魯。雲朵顯然很害怕,全身都在抖。「讓我看看牠會表演什麼。」

阿茲拉斐爾轉頭看向凱薩琳。王后一張臉面無表情,努力維持僅剩的尊嚴。「就和安女士分享吧。」

阿茲拉斐爾把雲朵抱過來放在地上。「好了親愛的,就像我們剛剛做的那樣,好嗎?跳!」

雲朵往後退了兩步。周圍聚集太多人,牠很緊張。

「沒關係。」阿茲拉斐爾拍拍牠,克羅里很肯定他行了奇蹟,因為雲朵鎮定下來,站好。

「快跳啊,笨狗!」說話的是安的弟弟喬治‧波林,引來哄堂大笑。

阿茲拉斐爾的臉都紅了。「沒關係,親愛的,跳過去就好了。跳!」

雲朵不管三七二十一衝過去。牠的確跳了,但跳得不夠高,砰的一下撞上柵欄。

周圍的人笑得更大聲了。

阿茲拉斐爾把雲朵抱起來。「沒事,不是你的錯,你做得很好。」

安笑得不停顫抖。「你說得對,的確很好笑,很棒的娛樂,原來牠是弄臣啊。」她轉頭朝其他人說。「我想我們也可以訓練一隻狗,專門撞上柵欄,亨利會喜歡的。」

一位和安親近的樂師,馬克‧史密頓,拉著他的小提琴開始唱歌。

「跳啊,笨狗,跳啊,笨狗。一隻叫雲朵的笨狗,跳上牆,跳上樹,跳到海洋和月亮!」

在眾人大笑中阿茲拉斐爾緊緊抱著雲朵。「牠才不是笨狗!是你們嚇到牠了!」

眾人發出鼓譟的聲音。安瞇起眼睛,踱步到阿茲拉斐爾面前。「你的意思是我的錯嗎?」

克羅里再也看不下去。他從躲藏的陰影處走出來。只要一個彈指,這裡的每個人都會痛苦地死去。他才不管這麼做會破壞多少規矩,阿茲拉斐爾侷促尷尬的樣子令他憤怒。他們竟然敢羞辱他的天使!

凱薩琳比他更早一步往前走,硬是插進阿茲拉斐爾和安之間。「我的狗雲朵,是隻好狗。」

她們瞪著彼此,眼睛眨都不眨。最後安選擇往後退一步,「如果你這麼說的話。」

「何不帶著你的烏合之眾離開我的花園。」凱薩琳說。

安揚起下巴。「這是國王的花園,也就是我的花園。」

「只要我還是英格蘭的王后,這就是我的花園。」凱薩琳看著所有的人。在她凌厲威嚴的眼神之下,他們都退縮了,順從地低下頭。有個侍從女官在安的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安點頭。

「你可以擁有這個花園,而我擁有亨利。」安傲慢地說。她轉身離開,其他人也跟上去。喬治‧波林經過阿茲拉斐爾的時候,伸手推了他一下。

「你和你的笨狗別擋路。」喬治‧波林說,然後走了。

晚上克羅里找到阿茲拉斐爾,還有雲朵。阿茲拉斐爾心情不好,雲朵也是。

「你是好狗,別聽那些壞人的話。」克羅里摸摸雲朵的腦袋。「我今天差點就把他們都殺了。」

「這違反規定,不可以,你會受到懲罰,他們會毀滅你的。」阿茲拉斐爾說。他和克羅里靠在一起。克羅里猶豫了一下,伸手攬住他的肩膀。

「我不會忘記今天發生的事。」克羅里保證。

「今天發生的事無關緊要。」阿茲拉斐爾把頭靠在克羅里的肩膀上。「亨利命令凱薩琳不准跟著宮廷移動。她要離開這裡,到里克曼斯沃斯的莫爾大宅去。克羅里,她被放逐了。」

4.

克羅里趕到的時候,阿茲拉斐爾正忙著把雲朵和其他的狗抱上馬車關進籠子裡。早在兩周前,亨利就帶著安和整個宮廷離開了。他離去的姿態如此絕情,甚至沒有向凱薩琳道別。如今換王后的隊伍準備出發了,大批民眾聚集在城堡大門外,安靜地等待他們心中唯一的王后出現。克羅里彈指,讓所有的動作都靜止在半空中。

「克羅里!」阿茲拉斐爾把最後一隻狗關進籠子裡。「你在做什麼?」

「我才要問你在做什麼!」克羅里把阿茲拉斐爾拉下馬車。「你不需要跟她一起走的。你只要行一個奇蹟,所有的人都會忘了你,天堂也不會知道你到底有沒有一起去。如果你不想亂行奇蹟,我來做也可以。」

「克羅里,你看看四周。」阿茲拉斐爾說。「除了大法官湯瑪斯‧摩爾,你有看見任何貴族老爺夫人來送她嗎?」

「又不是不想活了,誰敢來送一個被趕出王宮的女人。」克羅里看著站在凱薩琳身邊的湯瑪斯‧摩爾。「我看摩爾的日子也不久了。」

阿茲拉斐爾點點頭。「所以我要跟她一起去,克羅里,一個好人不應該被這樣對待。他們甚至不讓她和女兒在一起!瑪莉要被送到李奇蒙去,和母親分隔兩地。」

克羅里往空中揮拳。「我們活了幾千年了,比她更好更高貴的人遭過更慘的罪難道看得不夠多嗎?這就是人類。」

「但這一個是我的責任。有我在她身邊,她會感覺好一點的。」阿茲拉斐爾用憂愁的眼神看著克羅里。「讓我走吧。」

克羅里太清楚這種眼神了,他知道天使心意已決。他彈指,讓時間恢復運作。凱薩琳走到城堡外,和忿忿不平的百姓們見面。他們親吻她的戒指和裙襬,大聲喊著上帝保佑王后。克羅里想這些人可比貴族們有膽子多了,或許他們之中還有人曾站在河邊朝安大罵她是蕩婦。

凱薩琳的車隊終於出發了,阿茲拉斐爾坐在最後一輛,搖搖晃晃地跟著走了。看著阿茲拉斐爾逐漸遠去的背影,克羅里突然覺得很寂寞。

換了新女主人的王宮變得活潑而明亮。安的精力像泉水一樣噗噗噗地冒出來,她讓整個宮廷變成一個充滿音樂和歡笑的享樂之地。她舉辦各種活動,跳舞,唱歌,張揚而愉悅地擺出勝利者的姿態。就連她的侍從女官也換上五顏六色的禮服,和來往謁見安的國王侍臣們調情說笑。她們也很常繞到克羅里身邊輕笑,或是朝他拋出誘惑的眼神,克羅里總是轉身離去,連話也不想跟她們多說。即使是說廢話也是會累的。

但出於好奇心,他沒有拒絕和安共舞。他沒有和安說過話,總是遠遠站在一旁,欣賞她掀起的滔天巨浪,然後把隨之而來的混亂寫進報告裡,當成是自己的勞動成果。安烏黑的頭髮讓克羅里想起最深的夜,只是上面沒有星星,只有洗髮水裡的花香味,和她用盡手段搶來的頭冠。那頭冠曾屬於凱薩琳,亨利命令凱薩琳歸還所有王后珠寶,只能留下她自己從西班牙帶來的嫁妝。頭冠上的珠寶散發冰冷的光。

「陛下此刻一定感到非常快樂。」克羅里牽著安的手隨輕快的音樂擺動。

「我是全英格蘭最快樂的女人。」安浮誇地說。她在搖曳的燭光下看起來閃閃動人。「國王的愛是世上最珍貴的賜與。」

克羅里本來認為安很聰明,用了那麼多手段做到過去沒有哪個英格蘭女人做到的事。現在他認為她天真得有點蠢,竟然認為亨利的愛是她最有力的後盾。

「我更喜歡天使的陪伴。」克羅里說。

「你有虔誠的心,嗯?神秘的克羅里大人,看看周圍,你真是幸運的人。」安和克羅里手貼著手,往前踏一步又往後退一步。「宮裡有多少女孩的眼睛盯在你的身上。」

「或許她們該換個獵捕的對象。」克羅里和安同時轉了個圈再面對彼此。「我心有所屬。」

「獵捕?真刻薄。」安輕笑,用她慣用的魅惑的方式。她用這種微笑捕獲了亨利,但克羅里認為在亨利得手後,她最好不要對著別的男人這樣笑。克羅里甚至可以感覺到亨利的注視隨著他們移動。

「是哪位幸運的小姐,能獲得你的心?你一定要帶她進宮來讓我瞧瞧。」安在克羅里的懷裡轉了一圈後又跳開。「是哪位大人家的女孩?」

「恐怕他家的『大人』,說出來會嚇死你。」克羅里把安的手交給他身邊的男子,卻沒有接下他的舞伴,留下那名女子和安一臉錯愕。他轉身離開舞池。音樂繼續演奏,人們繼續笑,繼續喝酒。

和凱薩琳的王宮相比,安的王宮的確熱鬧有趣多了。但在克羅里的眼裡,卻變得黯淡無光。天使把王宮裡唯一清新的風帶走了,明亮純淨的光也隨他而去。此刻的王宮在克羅里眼裡和陰溼泥淖的沼澤地沒有什麼兩樣。

克羅里找了一個廚娘,給了她一筆錢,讓她去準備一些點心。他被耽誤了好幾天,期間廚娘還來跟他再要過一次錢,因為糖很貴。他不在乎這些多給的錢有可能進了廚娘自己的錢袋,但他等得很不耐煩。等到食物準備齊全,他從馬廄牽來原本能不騎就不騎的馬,為牠上鞍,把包著食物的皮袋掛在一旁。悠閒慣了的馬有點不太情願,但克羅里瞪牠一眼,牠馬上就展現出樂於為您服務的姿態,把頭抬得高高的。

「我也不想,好嗎?都怪那個天使。」克羅里一邊上馬一邊說。「我真的很討厭騎馬。」

5.

從溫莎到里克曼斯沃斯並不遠,騎馬不需要一天,克羅里就可以見到他的天使了。但這並不表示騎馬帶來的大腿酸和屁股痛就不存在。雖然在他見到阿茲拉斐爾的時候,他就完全忘記旅途帶來的不適。他在人來人往的莫爾大宅找到阿茲拉斐爾的時候,天使正在花園教雲朵如何聽他的命令坐下。雲朵並不是一條很聰明的狗,牠學了如何握手,就忘了坐下。阿茲拉斐爾有些洩氣地把雲朵抱起來,開始抓牠身上的跳蚤。

「看你不知道怎麼好好用你的奇蹟除跳蚤真讓人痛苦。」克羅里走向阿茲拉斐爾。他彈指。「通通從雲朵身上滾出去。」

幾隻跳蚤慌張地從雲朵的白色捲毛跳了出來,躲進草叢裡不見了。

「克羅里!」阿茲拉斐爾眼睛亮了起來。「你怎麼會來?倫敦沒有壞事讓你做嗎?我以為你會跟著宮廷移動。」

克羅里抓抓他的鬍子。「我想呼吸新鮮空氣。」

他們原本想到小鎮上的酒館吃頓晚餐,但除了食物味道不佳,環境衛生也頗令人擔憂。他們帶了一些可以下嚥的烤兔肉和麥芽酒離開。克羅里在河邊找到一條小船,他們決定來個河上夜遊。當然划槳是件苦差事,但克羅里讓船槳自動自發以合宜的速度緩緩前進,讓有些冷咧的初春晚風溫柔地撲在他們臉上。

「莫爾大宅以前是沃爾西主教的宅邸,應該挺舒適的吧。」克羅里捧著包烤兔肉的油紙,讓坐在對面的阿茲拉斐爾撕下肉來吃。「我來的時候也看見很多人進出。」

「喔是的,亨利同意讓凱薩琳接見訪客,來的大多是外國使節。」阿茲拉斐爾用手帕擦擦嘴。「凱薩琳有兩百個僕役供她差遣,吃穿用度也和過去幾乎一樣。我想,事情或許還有轉圜餘地的吧。」

「別傻了,天使,亨利只是不想讓人批評他虐待前妻,不會有什麼轉圜餘地,只會越來越糟的。」克羅里說。「她回不去了。」

「或許吧,但她依舊是王后。」

「國王可不這樣認為。」克羅里彈指揮開一根從岸邊冒出來差點打到阿茲拉斐爾腦袋的樹枝。「既然她有兩百個僕人侍候,你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她的狗需要人照顧和訓練。」阿茲拉斐爾撕下一塊肉,塞進嘴巴裡。「更何況我走了,誰來為她讀《神學大全》?她的侍從女官可不會讀拉丁文。她還有一塊聖壇繡幃的雲要處理呢。」

「你是天使,不需要做這些事,不該服侍人類。」

「我不是服侍她,是給她慰藉,這是全能的主的旨意。」

「她需要的慰藉只有亨利可以給,天使給不了。更何況你受得了鄉下的生活嗎?」

阿茲拉斐爾總是開朗的圓臉出現為難的神色。「這裡的食物當然沒辦法和倫敦比,但我前幾天從農婦那裡買到一條很不錯的血腸,市集上有一攤羊奶乳酪也很好吃。要是我可以吃到甜點就好了,不過在這種地方期待吃到甜點太奢侈了,連凱薩琳的餐桌上都很少出現。」

「這個嘛......」克羅里放下油紙,打開他的牛皮背袋,拿出一瓶葡萄酒,還有他吩咐廚娘準備的東西。阿茲拉斐爾深吸一口氣,他的笑容比掛在天邊的月亮還要耀眼。空心蕪菁盅水果布丁,葡式泡芙,幾罐糖漬醋栗、櫻桃和李子,卡士達塔,百果派。還有一坨看不出是什麼的東西,還黏黏的。

「喔,這應該是糖鑄小狗,撞壞了。」克羅里有些尷尬。他彈指讓黏在一起的糖塊伸展開來,恢復成原先廚娘交給他的樣子,一塊小狗形狀的糖。

「這些都是給我的嗎?」阿茲拉斐爾接過糖鑄小狗。「喔克羅里,你專程帶這些甜點來給我的嗎?」

「不,我是帶來餵你的狗的。」克羅里調整了一下他的墨鏡。「我當然是帶來給你的不然是要給誰,這幾罐糖漬水果重死了。」

「謝謝你,這真是......」阿茲拉斐爾的手指撫過克羅里帶來的甜點,彷彿他能透過碰觸嘗到味道。「你真好。」

克羅里做了一個噁心的表情。他們認識得夠久,彼此都知道這不是冒犯。阿茲拉斐爾對克羅里微笑,拿起百果派咬了一口。

他們在河上慢慢前行,從河水裡可以看見點點星光的倒影。月亮不時被路過的黑雲遮蔽,克羅里總讓它們快點滑走,好讓月光透過枝葉灑下。克羅里可以聞到阿茲拉斐爾的氣味隨著有鈴蘭花香的風飄來。這味道讓他想起春日暖陽、午後的風和開著小花的草地。讓他彷彿回到了天堂。

「你記得那年嗎?我們隨著克麗奧佩托拉和凱薩的皇家駁船夜遊尼羅河,你也要去亞力山卓,所以我讓你搭個便車。那也是個非常美好的夜晚。」阿茲拉斐爾解決百果派之後,拿起蕪菁盅水果布丁。「我記得我們吃抹上蜂蜜的麵包和無花果酒。現在的食物雖然挺奇怪的,但比以前的好吃多了。把蕪菁挖空然後塞甜點進去這是誰想到的啊?」

克羅里一臉陰沉。「我記得那晚,有一隻超大的鱷魚突然冒出來,差點咬掉我的手。」

「你尖叫了。」

「我沒有尖叫,我只是大喊要你注意安全。」

阿茲拉斐爾笑得一臉寬容。「當然了。」

克羅里不知道他們在河上漂了多久,但至少久到讓阿茲拉斐爾把糖漬水果以外的甜點都吃得乾乾淨淨。他自己只喝著葡萄酒,把所有食物都留給天使。

「我想王后規定的閉門時間快到了。」阿茲拉斐爾說。

「不!等等!」克羅里在牛皮背袋裡撈了半天,找到半顆蘋果。「我這裡還有東西可以吃,你待久一點,好嗎?」

阿茲拉斐爾接過蘋果看了好一會。「你不用一直餵我吃東西,我也可以留下來的。」

「好。」克羅里看著天使咬了一口蘋果,貓頭鷹的啼叫在他耳裡像唱歌一樣。「太好了。」

6.

克羅里留在里克曼斯沃斯的時間比他預計的長,鄉間小鎮的生活也不如他想像中的可怕。白天他都在睡覺,晚上在眾人入睡之後,他和阿茲拉斐爾才能找到時間相聚。他們去划船,在月光下散步,有時候只是在花園的一角,坐在草地上聊天。克羅里甚至找到機會和凱薩琳的狗們包括雲朵做了一段開誠布公的溝通。但溝通這個詞或許不太對,比較正確的是恐嚇。

「你們都給我聽好了。」克羅里摘下墨鏡,對著乖乖坐成一排的狗說,「下次阿茲拉斐爾叫你們做什麼,你們就給我乖乖做什麼。他叫你們站你們就站,叫坐你們就給我立刻坐下去。如果你們不夠聰明聽懂他的指令,現在就給我長出智慧來!你們不會想要讓我,一個惡魔,生氣的。」

狗狗們看著克羅里的蛇瞳瑟瑟發抖。

「還有你們身上的跳蚤,立刻給我跳出來,告訴你們的同伴永遠不准再跳到這幾隻狗身上。」從未碰過惡魔的跳蚤紛紛棄狗逃生。「我不准你們咬了阿茲拉斐爾,那很癢的!」

當阿茲拉斐爾驚喜地發現狗狗們的學習能力突飛猛進的時候,他給了克羅里一個混合著感激和愛慕的眼神與笑容,雖然他嘴上還是抱怨這就不好玩了。就連凱薩琳看見這些狗突然可以整齊劃一地前進後退坐下握手跳欄杆時,她愁苦的臉上也出現一抹久違的微笑。

克羅里不介意阿茲拉斐爾常常提到凱薩琳,或是過度投入在人類的勞動裡。天使是被造來服侍上帝的,不願意服侍的都被趕出天堂成了惡魔,留下來的就是聽話的乖寶寶,他們會盡力去做被交待的事。但他有點擔心阿茲拉斐爾。他們不應該對人類投入太多感情的。人類就是這樣,他們會發生不幸,會有意外,會陷入悲慘的命運,身為超自然靈體,無論是天使或是惡魔,都該以平常心甚至是冷漠的態度去看待。但阿茲拉斐爾總是待在凱薩琳身邊,他能感覺她的悲傷與無力,被她的痛苦所感染。阿茲拉斐爾向來就是比較心軟的。其他天使或許和惡魔一樣不在乎,但阿茲拉斐爾做不到。否則當初他也不會把火焰劍給人了。他很少先去想做這件事對自己會有何影響,克羅里不得不替他想。

阿茲拉斐爾雖然還是不想離開,但他也沒有拒絕克羅里的陪伴。克羅里很肯定天堂或地獄兩邊都沒有派人到附近。他們都在羅馬和歐洲各地玩得很開心。但克羅里也不能一直待在鄉下。哈斯塔派了一隻蟾蜍來質問他,為什麼亨利的宮廷都回到倫敦了,克羅里還不見鬼影。哈斯塔雖然在羅馬忙著腐化神職人員,但他畢竟是播種的人,亨利這棵樹長成什麼樣子他還是會關心的。

自此之後,整整四年,克羅里都在倫敦和某些地方來回奔波,讓阿茲拉斐爾不禁開始懷疑,倫敦的空氣出了問題,否則克羅里為何如此需要頻繁地跑到鄉間呼吸新鮮空氣。克羅里必須從倫敦來回不同的地方是因為亨利不斷移動凱薩琳,作為懲罰她拒絕離婚的堅持。亨利為她支付的開銷金額越來越低,讓她帶著越來越少的人,搬遷到越來越差的宅邸,造成越來越糟的健康狀況。

而阿茲拉斐爾,要做的事也越來越多。現在凱薩琳的狗基本上是處於放養的狀態,雖然只要阿茲拉斐爾要牠們做什麼,牠們還是會心有餘悸地照做,並且在克羅里出現的時候縮成一團。阿茲拉斐爾拒絕用他的天使神蹟去砍柴或刷地,他說這是抄捷徑。克羅里不知道抄捷徑有何不對,但還是大老遠跑來替他一次處理好數十人在一整個冬天需要的木柴量,或是在一瞬間修復破舊的宅邸,附帶乾淨的地板和玻璃窗,和整齊的草坪,好讓阿茲拉斐爾有時間去為凱薩琳讀書,繡聖壇繡幃上的雲和天使翅膀羽毛;在凱薩琳因病受折磨的時候,減輕她的疼痛。

每當阿茲拉斐爾在為凱薩琳讀書的時候,克羅里總躲在窗外偷聽。他並不想探聽消息,也不喜歡閱讀,只是喜歡聽天使的聲音。阿茲拉斐爾的聲音帶著讓人平靜下來的魔力,就連惡魔也可以從中獲得撫慰。阿茲拉斐爾為眼睛已經模糊的凱薩琳讀聖經,讀詩,讀懲惡揚善的小故事。所有的故事最後都有相同的教誨,那就是要聽從上帝的話。克羅里對此深有感觸,他非常清楚不聽上帝的話會有什麼後果。

在陰濕的環境,疲憊的心靈和對女兒的思念之下,凱薩琳的病越來越嚴重。只要她向亨利低頭,她的生活就能獲得改善,但她就是不願意。儘管亨利已經為安加冕為王后,安也為他生下一個孩子。那是個女孩,不是亨利一直期待的男孩。侍從女官來報信的時候,克羅里也在場。原本鬧哄哄的房間一瞬間安靜下來,沒有人敢動。亨利期待的神情瞬間換上失望和厭煩。他甚至沒有問安的情況如何,也沒有立刻去看剛誕生的公主。

凱薩琳知道以後一點也不驚訝。她只是平靜而不帶任何情緒地說,我早就知道了。

凱薩琳不是唯一固執的人。她的女兒瑪莉和她一樣高傲地拒絕向安低頭,而亨利認為這是對他的挑戰。同樣不願稍微轉個彎給國王讓路甚至還直直撞上去的是大法官湯瑪斯‧摩爾和主教約翰‧費雪,他們反對亨利和教廷決裂。瑪莉和凱薩琳不服從獲得的待遇是苛待她們的生活條件,摩爾和費雪獲得的是斷頭台。

「為什麼他們如此固執?」克羅里一邊指揮洗碗槽裡的鍋碗瓢盆自己跳到水桶裡去清洗乾淨一邊說。「他們只要跟亨利說,當然了,你當然是教會首腦,你想幹嘛就幹嘛,愛離幾次婚娶幾個老婆都可以,他們就可以活了,凱薩琳和瑪莉就可以母女團聚了,從此過著有錢有閒富太太的生活,沒事逗逗狗養養貓日子不是很舒服嗎。不當王后也不會怎麼樣,威爾斯親王太妃頭銜也很好嘛。」

「因為她是英格蘭王后,不是威爾斯親王太妃。他們都有自己的原則。」阿茲拉斐爾說。他坐在一個木桶上,吃著克羅里為他帶來的糖漬醋栗。

「你也有原則,所以在這裡洗碗。」克羅里開始覺得用魔力做家事這件事有失他惡魔的身分,他現在打掃一整個宅邸的房間都不需要花到兩分鐘。「結果還不都是我在洗。看看你把自己的手弄成什麼樣子!」

阿茲拉斐爾看著自己因為勞動工作而紅腫龜裂的手。「我有我的堅持,我想用人類的身分去感受他們的......感受。」

「這叫不知變通,沒有彈性。」

「你知道凱薩琳為什麼要養狗嗎?」阿茲拉斐爾說。「她吃飯的時候,每道菜都要餵狗先吃一口。」

克羅里馬上就反應過來。「她害怕有人下毒。」

「安不看她死不會罷休。別忘了,安遣散瑪莉的僕人,叫她去侍候自己的女兒伊莉莎白。她有什麽做不出來的?」

「別鬧了,安現在自顧不暇。」克羅里彈指,一條乾布為剛洗好澡排著隊的餐具挨個擦乾。「自從她生了伊莉莎白之後她和亨利的感情就不像以前好了,他們整天都在吵架,而且她又流產了。亨利的眼睛已經開始搜索新的漂亮女孩了,她再不生個兒子,凱薩琳的今天就是她的明天。」

阿茲拉斐爾懷疑地看著克羅里。「不是你做的吧?」

「他們自己就搞得夠難看了,我只是在旁邊撿個現成的。」

「你不怕哈斯塔發現嗎?如果你沒有好好照顧他的......樹。」

「看看凱薩琳病懨懨躺在那裡,他的樹長得可好不是嗎,我連澆水都不需要做。」克羅里伸出手。「讓我看看。」

阿茲拉斐爾走向他,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克羅里輕輕撫過他手上的每一道傷痕和紅腫,阿茲拉斐爾的手又恢復原先光滑細緻的樣子。

「我不確定惡魔該不該治療別人。」阿茲拉斐爾低著頭說。

「我很肯定惡魔不該做家事,我還不是幫你做了。」克羅里說。

「謝謝你。」

「不准那樣說,傳出去有損我惡魔的尊嚴。」

「你說我,說我們不知變通。」阿茲拉斐爾把手抽出來。「那你呢?你有任何堅持和原則嗎?」

「事實上,我有。」克羅里雙手交叉在胸前。「我不殺小孩。」

「那很基本。」

「我認為......」克羅里想了想該怎麼表達。這是一項新的原則,在他沒有進亨利的王宮之前,他沒有想過。看了亨利這一場鬧劇之後,他反而很清楚自己的立場。「你給出去的東西,就不該要回來。」

「我不懂。」

「你已經把你的心給一個人了,你怎麼可以說,喔抱歉了,我不太喜歡你了,可以請你把我的心還給我嗎?沒有這種事。」

「你的意思是不忠?」

「沒錯。我絕對不會誘惑一個人走向不忠,這就是我的原則。」克羅里點點頭,贊成自己的觀點。「如果由我決定,亨利會愛凱薩琳直到死掉的那一刻。」

阿茲拉斐爾瞇起疑惑的雙眼。「那聽起來好像是邱比特的業務範圍。」

克羅里聳肩。「那麼邱比特也太怠忽職守了吧。」

7.

凱薩琳搬到杭廷頓郡的金博頓城堡的時候,克羅里就知道她的時間不多了。她的氣息虛弱到克羅里幾乎感覺不到,而她還三不五時禁食,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在禱告上,完全不在乎上帝根本沒有在聽也不打算回應。阿茲拉斐爾也曉得她的身體狀況撐不到下一次搬遷,所以他更不願意離開了。每個人類的生死自有定數,天使和惡魔不能干預,所以阿茲拉斐爾也不能讓凱薩琳一夕痊癒,但他可以舒緩她的不適與疼痛,讓她有力氣繼續禱告。

克羅里並不真的在乎凱薩琳是不是在受苦,但他不忍心看見阿茲拉斐爾憂愁。他開始幫阿茲拉斐爾「代班」,去這裡行個奇蹟,去那裡做件好事,順便給自己幹幾件壞事交差。他還要回倫敦宮廷盯著亨利,蒐集寫報告的材料,搜刮一堆甜點──他不再找廚娘做了,直接從王宮和貴族家裡拿──之後,再趕到杭廷頓去幫阿茲拉斐爾做家事,只為了入夜後可以跟他說幾句話。

有一次阿茲拉斐爾隨口說了句想吃大天鵝派,克羅里親自去抓。沒想到天鵝剽悍得超乎想像,他經過一番搏鬥加上幾個傷口才把天鵝千里迢迢抓到杭廷頓,卻發現杭廷頓根本沒有哪個廚子會做天鵝派,會做的都在宮廷和倫敦的貴族老爺家裡。於是他們退而求其次改做烤天鵝,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天鵝皮批回去。阿茲拉斐爾吃的時候從嘴裡拉出一根天鵝羽毛,但他還是對著克羅里微笑。

克羅里從未這麼忙碌過,他一向很擅長於放慢自己的腳步,踱到一旁偷懶睡個午覺。但阿茲拉斐爾憂心忡忡,原先愉悅歡快的光彩隱而不見。他願意做任何事讓天使再度快樂起來。他甚至有些希望這整件事快點結束,他才能把阿茲拉斐爾從悲傷的洞裡拉出來。

就在凱薩琳一腳踏進棺材之際,安自己也不好過。亨利已經開始公開追求一位更年輕美麗的女孩珍‧西摩爾,她是安的侍從女官,就像安曾經是凱薩琳的侍從女官一樣。亨利或許花心又不忠,但關於老婆的來源,倒是有他的模式在。安和亨利過去烈火一般的感情已熄滅成一堆灰燼,他們能為任何事吵架。她的后座搖搖欲墜,貴族們冷眼旁觀等她垮台。她唯一的希望是她的肚子,現在又有個新生命在裡面。但孩子沒有平安落地之前,不算多穩固的保險。若落地的還是女孩,那也不過就是另一次失望,繼續稀釋亨利對她的愛意,和擁護她保有王后身份的決心。

克羅里覺得自己就像是在看一齣劇情重復還一直拖戲的悲劇。他比較喜歡喜劇的。

這天,他提早來到金博頓城堡。天還沒黑,阿茲拉斐爾要克羅里在花園等他。西班牙大使夏普斯派人偷偷送來不少西班牙石榴,想讓家鄉的味道代替他陪伴在凱薩琳的身邊。阿茲拉斐爾決定克羅里必須也嚐一嚐他們都沒有吃過的新水果。克羅里站在花園裡,雲朵正襟危坐等在一旁。經過克羅里「懇切」的叮嚀,雲朵已經不再是當年那隻會撞上柵欄的小笨狗了,現在的牠可以成為馬戲團台柱,或許還可以教牠幫阿茲拉斐爾擦地板。

「克羅里大人。」

克羅里回頭,是凱薩琳。她包裹在厚重的毛皮大衣裡,慘白的臉上沒有血色。她看起來精神不佳,但在女侍的攙扶下還是站得直挺挺的。克羅里沒有和她說過話也沒這個打算,但現在逃走太晚了。

他朝凱薩琳鞠躬。「陛下。」

「我從窗戶看見你,我想我要跟你聊聊。更何況,我也想來花園走走。」僕役為凱薩琳搬來一張椅子。她讓女侍退下,和克羅里單獨談話。

「新鮮空氣對身體好。」克羅里說。

「再多新鮮空氣對我的身體也沒有用了。」凱薩琳說。她筆直坐在椅子上。「我注意到你好多年了,他們說你是克羅里爵士。你的領地在何處?」

克羅里說了一個不存在於英格蘭或世上任何一個國家的地名,在凱薩琳腦裡建構一個簡單的影像。

「在北方對吧?很棒的地方。」

「是的,陛下。」

「我記得以前在宮廷裡見過你,但我的記憶很模糊。」

所有宮廷裡的人對克羅里的記憶都很模糊。他們隱約記得克羅里和他們一起長大,或者一起上戰場,或一起打過牌,一起在議會討論。這些都沒有發生,不過就是克羅里灑在他們腦裡讓他可以自由進出宮廷的保護色。

「我是個不引人注目的人。」

凱薩琳笑了,眼睛卻沒有。「克羅里大人,你這樣的人到哪裡都引人注目。」

克羅里看著阿茲拉斐爾剛剛離開的方向,他還沒有回來。

「我一開始以為你是為了我的侍從女官來的。我想,如果你對這個女孩的愛足以令你甘冒讓亨利發火的風險也要來,或許我該成全你們。但我的侍從女官都說不認識你。」凱薩琳說。「一年一年過去,我的侍從女官越來越少,你還是出現。而現在,我身邊的女僕已經換過一輪,侍從女官也都是過去我從西班牙帶來的陪嫁侍女,她們都和我一樣,年華老去,青春不在。你還是出現在我的花園。然後我剛剛看見阿茲拉斐爾和你說話,謎題解開了。」

克羅里沒想到一天到晚關在自己房間禱告的凱薩琳竟然注意到他。「阿茲拉斐爾是我認識多年的朋友。」

「他和你這樣的貴族不該是朋友,但他會出現在我的宮廷也一直讓我很疑惑。」凱薩琳調整她的大衣,包得更緊一點。「我不記得他是怎麼出現在我的寢宮了。當然他的職位需要由一定出身的人擔任,但沒有人像他這樣。他不只能讀能寫,還會拉丁文、西班牙文、法文、希臘文。他會彈鍵琴、西特琴、魯特琴、風琴、長笛。他懂哲學、神學、修辭學、文學,會寫詩,作畫,辯論,堅持阿奎納的《神學大全》裡關於天使的描述有諸多的錯誤。我不認識哪家貴族是這樣教育孩子的,王子才會接受這些教育。」

「他......」克羅里皺著眉頭。「他不會跳舞,他們家的人全都不會跳舞。」

「那其實不重要,我感謝上帝把他送到我身邊。有他在我總是感到比較平靜,連我的病好像都輕了點。」

「陛下會很快好起來的。」

「我很懷疑。」凱薩琳注視著克羅里。「我看見你在花園等阿茲拉斐爾。你來回踱步,看著他會出現的方向,你臉上的神情我很熟悉。當亨利和我還未成婚,我們都還很年輕的時候,他總是會等在我去教堂的路上,只為了看我一眼。我遠遠就能看見他和侍從拉長脖子等我的樣子。他臉上的表情和你剛剛的表情一模一樣。」

克羅里突然覺得自己被羞辱。「我和亨利不一樣。」

「阿茲拉斐爾是個很好的年輕人,任勞任怨,單純,我不希望他誤入歧途,偏離了上帝的道路。」凱薩琳的表情不是厭惡而是擔憂。「這是不對的。趁一切還沒有來不及之前回頭吧。禱告吧,把罪惡的念頭趕出你的心,請求上帝的原諒。」

「我從很久以前,就不再請求祂的原諒了。而你,一個將死的凡人,沒有資格批評我。」克羅里咬牙切齒。「別把我和亨利相比,我不會拋棄喜歡的人,我的心不會像跳蚤一樣從一個人跳到另一個人身上。直到我死的那一刻我──」

「克羅里!你在做什麼!」阿茲拉斐爾抓著兩個西班牙石榴衝過來。「快停止!」

克羅里彈指,原本想張口說話的凱薩琳靜止不動。

「你剛剛在跟她說什麼?你一臉......」阿茲拉斐爾驚恐地來回看著凱薩琳和克羅里。「你看起來好可怕。」

「我不喜歡聽人說教。她以為她是誰竟敢......」克羅里看到阿茲拉斐爾的表情,決定不要火上加油。「沒事啦,她只是不喜歡我踩在她的草坪上。」

「踩草坪的確不太好。她怎麼跑出來了?為什麼她是一個人?」

「她需要一點新鮮空氣。」克羅里接過石榴。「我只希望這一切趕快結束,好了,我終於說出來了!」

「什麼意思?」阿茲拉斐爾張大嘴。「你希望她快點死掉!」

「因為看你這樣我很痛苦!」克羅里大聲說。「你認為人類在乎一隻螞蟻的喜怒哀樂嗎?不!他們不在乎!我們也不該在乎人類的!這是他們的命運,無論好壞都是他們一定要經歷的。你不用幫他們扛起負擔的。你甚至都不笑了。」

阿茲拉斐爾本來想辯駁什麼,但最後只輕輕嘆口氣。「我知道你很累,這段期間也幫我很多,我以後會補償你的,我保證。但我必須要完成這項工作,我會陪她直到她嚥下最後一口氣,等到天使來接走她的靈魂,之後我就可以離開了。你就不需要......困在這裡,就不會這麼不開心了。」

「我不是因為困在這裡不開心,我不開心是因為你不開心。」

「她的時間不多了,我甚至已經收到天堂的通知,他們準備要來接她了。」

阿茲拉斐爾容易心軟,克羅里也是,只不過只有阿茲拉斐爾能啟動這項特質。「好啦好啦,什麼時候?」

「十天後。」

8.

凱薩琳的朋友,賽琳娜夫人,不顧亨利的禁令,闖進金博頓城堡的時候,凱薩琳的醫生已經放棄為凱薩琳救治。有一張友好的臉孔出現在臨終的病榻,凱薩琳用僅剩的力氣擠出笑容。賽琳娜夫人為凱薩琳寫下遺書,還有寫給亨利的信。所有圍在凱薩琳病床邊的人都在哭,包括阿茲拉斐爾。克羅里躲在窗外,聽見凱薩琳說她會原諒亨利。

原諒?克羅里簡直不敢相信。她應該要詛咒亨利下地獄的。

彷彿為了等亨利的回信,凱薩琳硬是拖了整整六天才永遠闔上眼,而她始終沒有等到回信。克羅里很肯定亨利不會讀她的信,因為他會愧疚,而他不喜歡感到愧疚。感到愧疚代表認為自己做錯事。他是國王,很習慣自己做的事永遠都是對的。

克羅里不顧他人眼光把阿茲拉斐爾從凱薩琳的寢宮拖出來。不像凱薩琳的女僕哭得跪倒在地,阿茲拉斐爾只是掉眼淚而已,但對克羅里來說夠嚴重的了。克羅里永遠不會原諒讓阿茲拉斐爾哭的人。阿茲拉斐爾應該要笑,要快樂,要隨著美妙的音樂搖頭晃腦,要沉迷在書本的世界裡,要開心吃著可口的食物。他不該傷心,不該掉眼淚。

和凱薩琳不一樣,克羅里不打算原諒。

「你聽著,快點鎮定下來。」克羅里用他的袖子擦掉阿茲拉斐爾的眼淚,輕拍他的臉。「你們那邊的人就要來了,別讓他們看見你為一個人類哭泣的樣子,否則他們會說你待在地球太久了,你會被召回去的。好嗎?別哭了。你就想她去了更好的地方了。」

「她的確是。」阿茲拉斐爾用力點頭,拿出手帕擦擦臉,吸了吸鼻子,再回到寢宮裡協助處理後事。

克羅里跑到屋外,躲到一棵樹上。他看見從天而降的天使帶著凱薩琳的靈魂往上升,那刺眼的光逐漸縮小,直到消失不見。

克羅里一直等到太陽升起來,才又見到阿茲拉斐爾。這期間金博頓城堡有大量的人進出,他們都是為了凱薩琳的過世而來。死亡喪鐘從早開始響遍杭亭頓郡,不停有百姓趕來哀悼。天使現在看起來很平靜,既不悲傷也不憤怒,和幾小時前的表現大不相同。

「你說的沒錯,她去了一個更好的地方,不痛苦傷心了,所以我也不需替她難過,我應該替她感到高興。不是每個靈魂都能獲得天使親自帶路的榮耀。」阿茲拉斐爾抬頭看向晴朗的天。「我在此地的職責已了,我可以走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聽見你說這句話。」克羅里彈指,曾經見過阿茲拉斐爾的人,全都不會記得他了。「雲朵和其他狗怎麼辦?你要帶走嗎?」

「我常不在家呢,沒辦法照顧牠們。」他們轉頭看見賽琳娜夫人的家僕一人抱一隻狗,正在給牠們準備食物和水,賽琳娜夫人自己則抱著雲朵。「賽琳娜夫人很喜歡牠們,她會好好照顧牠們。我會想念雲朵的。」

「那你接下來要去哪裡?」

「回倫敦吧,我想。」阿茲拉斐爾想了想。「我不再替凱薩琳的死感到難過,但我仍為她的遭遇不平。回到安依然是王后的倫敦讓我不太舒服。」

「你說過,你要補償我。」

「我沒忘,你要我為你做什麼?」

我想要看見笑容再度出現在你的臉上。克羅里問:「你喜歡吃哈吉斯嗎?」

阿茲拉斐爾立刻回答。「哈吉斯?我吃過一次,味道非常豐富,搭配威士忌一起享用更美味。」

「我聽說只有在蘇格蘭,才能吃到真正好吃的哈吉斯。」克羅里指著阿茲拉斐爾。「我要你跑一趟蘇格蘭,幫我找到最好吃的哈吉斯。我有事要回倫敦處理,等我處理完,我去蘇格蘭和你會面。」

「就這樣?你不喜歡吃東西的。」

「我就想吃哈吉斯。」

「好吧。」

「他們有什麼好吃的甜點嗎?」

「蘇格蘭奶油酥餅非常棒。」

「那你也幫我找些好吃的奶油酥餅吧。」

「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何突然如此喜歡蘇格蘭的食物,但我會盡力的,我保證。」阿茲拉斐爾突然想起。「你幫我行了不少神蹟,我也該還給你。」

「好主意。」克羅里點點頭。「就幫我找幾個......對老婆不好的人,讓他們生瘡。」

「長在臉上你覺得怎麼樣?」

「你越來越有我的風格了,非常好。」克羅里很高興從阿茲拉斐爾臉上看見一個小小的笑容。他摸摸天使的臉。「去吧,等我去找你。」

9.

讓阿茲拉斐爾去蘇格蘭旅遊散心吃吃喝喝應該會令他的心情好一點。儘管不喜歡亨利和安,可是克羅里想阿茲拉斐爾應該不會希望他們因為凱薩琳之死而受到傷害。但對克羅里來說,這是私人恩怨。

阿茲拉斐爾有時候會說克羅里人很好,克羅里總嗤之以鼻。阿茲拉斐爾會有這種錯覺是因為克羅里給了他一個東西,一個克羅里絕對不會要回來的東西。從這點看來,克羅里認為自己比亨利更有資格宣稱擁有一顆忠貞之心。

克羅里總是想辦法搭人類的便車,是因為他不想花太多力氣在工作上。不像哈斯塔,他一點工作熱忱也沒有。但不表示他做不到他在報告上添油加醋的事。

他畢竟還是個惡魔。

克羅里帶著一個精緻的木盒來到赫特福郡的哈德森。凱薩琳的女兒瑪莉現在不用再服侍他同父異母的妹妹,但生活條件依舊艱困。瘦小的她穿著一身黑衣,頭罩黑紗,身上沒有任何珠寶配飾,只有十字架。沒人能認出這是國王的女兒,曾經的威爾斯女公爵。

她在克羅里面前打開木盒,拿出母親的遺物。幾件從西班牙帶來的珠寶和皮草,教廷裁決亨利與凱薩琳婚姻有效的裁決書,念珠和畫像,還有一本重複翻閱的聖經。凱薩琳留給女兒如此稀少的遺物是因為安和亨利,破壞她婚姻的女人和拒絕承認是她丈夫的這兩個人,把大部分的遺產都奪走了。

「母親臨終前,她......」瑪莉強忍悲痛和眼淚。「她會痛嗎?她是否安詳投入主的懷抱?」

如果克羅里是來安慰她的,像前腳剛離開的西班牙大使夏普斯,他就會說,你母親走的時候很安詳,像睡著一樣,一點痛苦都沒有。但他不是來安慰人的。

「她被病痛折磨很久了,直到最後一刻都不能歇息。」克羅里說。「而且她非常非常想念你,常為了你而哭泣。」

「喔,母親。」瑪莉哭了出來。「國王甚至不讓我去參加她的葬禮。」

「公主,容我為你提出建議。」克羅里靠近她。「向你父親低頭吧,他要你簽什麼你就簽什麼。」

瑪莉抬起滿是眼淚的臉。「為了什麼?為了讓我母親的名譽蒙羞,讓我成為私生子嗎?」

「不,是為了讓你活下去,讓你有一天回到宮廷。你的存在會是那些人眼裡的一根刺,你得把那根刺敲得更深一點。當他們看見你就會想起他們曾對你母親做的事,想起他們為了權力而背棄了信仰。」

瑪莉瞪大眼看克羅里。

「你是阿拉貢的凱薩琳的女兒,你的身體裡有斐迪南和伊莎貝拉的血,你生來就是王者。」克羅里像毒蛇嘶嘶吐信。「千萬別忘了這一點。」

瑪莉緊握著母親的念珠,深呼吸,把恨都吸到心裡去。「我不會忘的。」

克羅里不會殺小孩,這是他的原則,雖然瑪莉其實已經不算是小孩了。但殺一個與父親三年沒有說話、幾乎被遺忘的孩子,是無法傷害她父親的。哈斯塔的方法雖然老套,但總歸是有效的。克羅里拿了一顆叫復仇的種子種進瑪莉的心裡。克羅里能看得出來,瑪莉的心因為這幾年來自亨利的折磨變得堅硬如鐵,又冷又刺,有足夠的土壤讓這顆種子長得很好。或許她會為亨利珍惜的都鐸王朝帶來難以想像的衝擊,也會時刻提醒亨利拋棄糟糠妻的罪刑。更別說她只要活著,宮廷裡曾出力助長了凱薩琳的悲劇的貴族們,都會寢食難安。

他們是讓阿茲拉斐爾落淚的幫兇,無論早晚,他們都要付出代價,瑪莉可以做得到。克羅里很期待。

克羅里回到倫敦。宮廷的氣氛詭異,克羅里甚至可以聞得出來,為此他感到相當高興。關於安的懲罰,他不需要做更多事,亨利自己會完成。他只有意思意思散播了安毒死凱薩琳甚至意圖毒死瑪莉的謠言。至於其他人,他要親自來。

他找到珍‧帕克,安的侍從女官,也是她的弟媳,誘惑她把克羅里不在宮廷時發生的事都告訴他。亨利墜馬,他的腳傷令他行動不便且脾氣暴躁;安在凱薩琳喪禮舉行那日流產,這次還是個成形的男嬰;亨利怒不可遏,再加上他想換老婆的癮頭又發作了,所以他現在正想辦法把她從王后寶座上踢下來。當然安和波林家還在努力,到處尋求結盟和幫助,就像狗死咬不放嘴裡的肉。

「國王那裡開始有什麼行動了嗎?」克羅里問。

珍搖頭。「聽說他任命湯瑪斯‧克倫威爾大人進行......調查。」

克羅里看著珍繃緊的嘴角和幸災樂禍的眼神。珍和丈夫喬治不合,和波林一家都不合,他們私底下嘲笑她,公然排擠她。喬治在外花天酒地,明裡暗裡羞辱她,也都不是秘密。「如果我是克倫威爾,你知道我會從哪裡先下手嗎?」

「從哪裡?」珍好奇地問。

「還有誰比王后的侍從女官知道更多內幕呢?那些竊竊私語、秘密會面,」克羅里壓低聲音,看著珍的表情逐漸變得不安。「抱怨和陰謀,眉目傳情,還有誰比整日陪伴王后的侍從女官看得更多?親愛的夫人,克倫威爾會從你們先下手。」

「但我......我們什麼也沒做,我們只是......」珍開始驚慌。「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我想克倫威爾不會接受『我不知道』這個答案。如果國王要他達成什麼,他一定會,不擇任何手段。」克羅里微笑。「當然,我很肯定夫人為了您心愛的丈夫和他心愛的姊姊,一定會挺過任何,審問。」

珍冷笑。「心愛的丈夫?不,克羅里大人,喬治才不是我心愛的丈夫,我也不是他心愛的妻子,他對我比對下人還不如。他是個無恥的人,整天和一群聲名狼藉的人做出......還有王后,他們根本沒有把我當成一家人。我不會為了保護他們而做任何事。不過你有一件事說得沒錯,安的確是他心愛的姊姊,他待在她臥室的時間比待在我們的臥室時間長得多!」

「啊,是這樣嗎?我相信夫人若能提供克倫威爾足以達成國王交辦事項的資訊,他一定會感激你的。」

「我想至少我能保住腦袋。」珍摸著自己的脖子,短促地笑了兩聲。「喬治的腦袋我就不確定了。」

珍的雙眼被婚姻的不幸所遮蔽,令克羅里輕易在她心裡種下怨恨的種子。喬治並不無辜,他為了波林家的利益替安做了所有骯髒事,凱薩琳的悲劇他出了不少力。

而且他推了阿茲拉斐爾一把。這是他自找的。

日後克羅里發現珍的供詞成功將喬治送上斷頭台的時候他理直氣壯地把這件事寫進自己的報告裡。一個男人應該要對自己的妻子好一點的。

在找到克倫威爾之前克羅里先見到了安。她舉辦的舞會曾是充滿歡笑的樂園,如今空氣中卻瀰漫著蠢蠢欲動的殺戮之氣。人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討論可能來臨的變動。安依舊在眾人注目的焦點中,她仍然在笑,隨音樂舞動,但她喝得太多,笑得太大聲,想假裝一切都很好的企圖非常明顯,因為大家都看得出來,一切都不好。她為了一句不怎麼樣的俏皮話大笑,太過刻意的調情令每個人都感到尷尬。當年在花園的飛揚跋扈已經消失無蹤。安自己因為緊張脫口而出一些可能為自己惹禍上身的話,根本不需要克羅里誘惑她。

而亨利,他坐在王座上,眼神在珍‧西摩爾和安身上流轉。他用曾經注視過凱薩琳和安的深情眼神注視珍‧西摩爾,轉到安身上的時候,又像是想立刻把她切成一塊塊丟進泰晤士河裡一樣。

克羅里找到克倫威爾。

「克羅里大人!」克倫威爾反射性地擺出他專業的應酬式假笑。「真高興見到你又回到宮廷來和我們在一起。你最近過得還好嗎?」

克羅里拿著兩杯酒帶克倫威爾走到一根柱子旁。「我嘛,還不錯。倒是你,看起來很累又很苦惱的樣子。」

「為國王服務就是如此。」克倫威爾說。克羅里其實還滿喜歡克倫威爾的,他很實際,他的原則比較聰明,可以視國王的需要調整。他已經成功替亨利離過一次婚,再來一次相信比上一回容易。王后的貞操不容懷疑,一旦被懷疑的時候,王后就該倒楣了。雖然很老套,但是有效。

「我知道你在苦惱什麼。」克羅里說。「你需要一份自白。」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克倫威爾警戒地說。

「你完全知道我在說什麼。我猜你手上有幾個貴族的名字,不能刑求又要讓他們開口可不容易,除了口供以外你也需要更多證據。」

他們一起把目光轉到正繞著安拉小提琴的樂師馬克‧史密頓,一個平民。一個曾經在雲朵撞上柵欄時,立刻做了一首歌嘲笑阿茲拉斐爾的人。多麼有才華啊,克羅里要他為此付出代價。

「我聽說史密頓買了一匹馬,比我的馬還要好。」克羅里看著克倫威爾的目光鎖定史密頓。「什麼時候一個音樂家收入這麼好了?有沒有可能是他提供某種服務的獎賞?」

「不能說完全沒有可能。」

「我想你可以輕易從他身上得到一份你所需要的自白,他只是個平民。」

「一個頻繁出入王后寢宮的平民。」克倫威爾說。克羅里幾乎可以聽見他腦袋底下轉動著要怎麼對史密頓嚴刑逼供。「她的侍從女官說每天都會看見他。她們還說了更讓人驚訝的名字,你不會相信的。」

「沒有什麼名字會讓我驚訝。克倫威爾大人,你一定可以辦得到的,無論國王想要什麼,你能為他辦到。你會成為他最倚重的左右手,你會坐在比你曾經的上司沃爾西更高的位置。」克羅里在克倫威爾的耳邊輕聲說。在一個生於底層對往上爬如此執著的人心裡種下渴望成功的種子再容易不過。

克羅里等到半夜,才溜到亨利的臥室。所有的侍從都在魔鬼的力量之下睡著了,亨利則半夢半醒。克羅里舉著蠟燭,站在亨利的床邊,注視著罪魁禍首,令一切不幸發生的源頭。他曾自稱是凱薩琳的忠貞之心騎士,卻狠狠拋棄她;他曾為了安等待七年,和全歐洲的王國為敵,甚至與教廷決裂,如今卻打算殺她。

亨利才沒有忠貞之心,他根本沒有心。那麼只能給他帶來身體上的疼痛。

克羅里掀開亨利腳上的棉被,撕開他的褲管,失望地發現他的腳傷好多了。他的腳會痊癒,這可不好。

亨利呻吟著醒過來。「克羅里?你在這裡做什麼?我的侍從呢?」

克羅里打個彈指讓亨利的腦袋昏昏沉沉的。「陛下,我在醫治你的腳。」

「我的腳,是的。」亨利有氣無力地說。「困擾我幾個星期了。」

克羅里往亨利的傷口了吹了一口來自地獄的腐朽之氣。亨利今晚會覺得傷口不再痛了,但過了幾天,來自地獄的氣息會讓他的傷口開始腐爛發臭,疼痛難耐。那不會要了他的命,但會令他寧可自己死了,直到他真的死掉那天為止。

「我真的感覺好多了,真是奇蹟啊,克羅里。」亨利欣喜地說,甚至想坐起來,但克羅里按住他的肩膀。「我一定要賞你。帶你的妻子進宮,我想見見她,讓她親眼見到自己的丈夫受到國王獎賞的榮耀。」

「恐怕沒有辦法,陛下。他現在正在蘇格蘭旅行,為我尋找好吃的哈吉斯和奶油酥餅。」

「他?她?」亨利現在無法思考,腦袋像泡在一團汙水裡。「你放心讓她在沒有你的陪伴之下一個人出門在外嗎?」

「他沒問題的,更何況我很快就會去找他,我無法忍受和他分開。」

「你似乎身處在一段快樂的婚姻裡,我羨慕你。」

克羅里想了想,決定給亨利多一點刺激。「他還替我生了兒子。」

亨利一臉被刺痛的樣子。哈斯塔的種子如今已長成參天大樹,將亨利靈魂裡所有柔軟的部分吞蝕殆盡。「不知道我是否能受上帝垂憐,得到和你一樣的運氣。」

「你是國王,有什麼你不滿意,換掉就是了。」

「好主意。」亨利昏過去之前喃喃地說。「我就是這麼想的。」

10.

克羅里離開宮廷的時候,把所有關於他和阿茲拉斐爾的記憶從每個見過他們的人腦裡帶走。不會有人記得他們,珍‧帕克,湯瑪斯‧克倫威爾,瑪莉和亨利,都不會記得惡魔曾在他們耳邊低語。但種子已經種下。

克羅里看著安被送進倫敦塔。他沒有等到看安上斷頭台就離開倫敦,他知道安再也走不出倫敦塔了。

他騎著馬,一路顛簸到了蘇格蘭,找到他的天使。阿茲拉斐爾慎重其事地拿出一張羊皮紙,上面寫了幾家餐廳,市集,甚至農家的地址。

「他們都很棒,但我無法決定哪一家的哈吉斯比較好吃,我想應該讓你決定。」阿茲拉斐爾很認真地向克羅里報告他的用餐心得,比較每一家哈吉斯的優劣,還把一堆奶油酥餅攤在克羅里面前的桌上。克羅里看著他,一股暖意流過全身。

「我想,每家都去嚐嚐吧。」克羅里說。「除非你已經不想再吃了。」

「喔不會,我有其他食物可以點。」阿茲拉斐爾看上去比克羅里還期待。「你在倫敦的事情都辦好了嗎?我聽說倫敦最近有點混亂。該不會都是你做的吧?」

「我只是澆澆水,鼓勵它們長大。」克羅里說。他拿起一塊奶油酥餅遞給阿茲拉斐爾,天使興高彩烈地吃了起來。「人類啊,讓我的工作輕鬆很多。但無論如何,我想我會因此獲得一個大大的表揚。」


--完--

2 則留言:

  1. 甜到連喝水都變糖水這什麼神奇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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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以克羅里的男友力寫他再怎麼寵阿茲似乎都不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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