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把貓狗射到天空中的橋段,是我之前在一本寫伊莉莎白女王的傳記裡讀到,有一次女王到某個貴族家作客,那個貴族請來的煙火專家原本計畫要把活生生的貓和狗一起射到天上,然後被大家驚慌地勸退了。我覺得這段很有趣所以就加到故事裡。
希望你們喜歡,有任何意見歡迎賜教,我會很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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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柯蒂斯二十歲,但他的行為舉止總比他的真實年齡再老上二十歲。他常上教堂,閱讀聖經,很少和同年齡的人打打鬧鬧。他參加宴會,卻不笑得和其他人一樣開懷。他喜歡待在軍營裡磨練武藝,研究戰略,勝過和其他貴族去打獵射箭。傑克常覺得自己在他面前像個孩子,儘管當時的他也已經十八歲了,可以結婚生子,甚至登上王位。他是王子,塞拉斯唯一的兒子,將來要當國王的人。他說話,走路,坐或站,舉起酒杯,翻身上馬,行禮跳舞,一舉一動都要符合他的王儲身分,就連睡覺的時候也得乖乖躺好。他的禮儀官會因為他說話時動作太大而用木尺打他的手背,他不能選擇送到他面前的食物。他只有在柯蒂斯面前才能做他自己,柯蒂斯只有和他在一起才能放鬆。傑克可以在柯蒂斯面前大笑,發脾氣,把不喜歡的食物都撥到一邊去。柯蒂斯可以放鬆他的肩膀,握著王子細嫩的手而不是大弓,和心愛的人共舞而非為了社交禮儀和他不喜歡的女孩走進舞池。
那是傑克人生裡最後一段無憂無慮的日子。他只是個王子,天塌下來有國王頂著。雖然那時候,他已經察覺到塞拉斯的轉變。傑克再也不稱塞拉斯為父親,而只稱他陛下。塞拉斯不再和家人一起用餐,不在花園裡和他的孩子們比賽射箭,不把盛開的薔薇別在蜜雪兒的髮梢,或是什麼都不做只是微笑看著傑克騎馬。他把時間花在和威佛及教士們討論聖經,徵兆,罪惡。他在小腿綁上苦修帶,穿著破爛的衣服,拄著木頭柺杖到羅馬去覲見教宗。他虔誠,卻讓人遠離與畏懼。他不停為傑克介紹女孩子,逼迫他和她們跳舞,而且在傑克拒絕時大發雷霆。傑克當然不能告訴他說自己已經有了心上人,那甜蜜又帶著尖刺的戀情讓他頭破血流又義無反顧。塞拉斯不需要他的坦白,他早就知道。
當柯蒂斯提議要和傑克一起去斯坦朝聖的時候傑克很意外。斯坦大教堂的聖龕裡收藏聖賽巴斯提安的一塊頭骨──沒人懷疑一千多年前的聖人之骨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令這個城鎮成為熱門的朝聖地點。從夏伊洛出發,天氣不錯的話只需要大約七天的時間就可以到達。傑克曾到西班牙朝聖過一次,那次是隨著塞拉斯訪問西班牙進行貿易協商的。他們一路乘坐馬車,停下來的時候隨時有人為他們搭起帳篷,擺上桌椅,奉上裝了美酒的金杯。他不曾真正去朝聖過,柯蒂斯的提議讓他很心動。更何況,路上他們會經過藍卡登,這個小鎮每年都會舉辦持續十日的大型馬上比武大會,來自各地的騎士會在這裡以他們的名譽為盾和彼此拼搏,競爭高額獎金。柯蒂斯已經算好了,他們立刻出發的話,回程會剛好趕上。
柯蒂斯和傑克當然沒有說他們要去看比賽的事情,他們在父母面前只是兩個虔誠的年輕人,想去斯坦親眼目睹聖者的頭骨而已。他們獲得許可。
兩人脫下昂貴的衣服,換上一般百姓會穿的羊毛製衣衫,戴上同樣顏色的軟帽,不帶任何隨從,只有他們倆騎馬輕裝上路。羅絲原先有些擔心,畢竟路上有盜匪,朝聖者通常會在路上的旅店和其他朝聖者們湊齊人數結伴前往比較安全。但這是柯蒂斯,來自北方的武士,有他在傑克一點也不擔心。
他們上路那天風和日麗,離開繁華壅擠的夏伊洛之後,眼前的鄉間景色既開闊又寫意。一路上的風光明媚讓傑克心情很好,他和柯蒂斯打打鬧鬧,騎著馬漫步在田園小路上,享受春暖花開的季節帶來的舒暢與自在。傑克第一次感覺解脫,感覺自由,無拘無束,沒人管他可不可以高聲歌唱或者和身邊的人任意說笑。他看見飛鳥張開翅膀翱翔天際,感覺自己就和牠一樣,柯蒂斯就是他的羽翼,帶著他從王宮的高塔裡飛出來,飛得遠遠的。
從夏伊洛到斯坦之間因為來往的人們很多,因此一路上路況良好,不用踏進泥地,踩上顛簸的石子路,或是涉水渡河。他們輕鬆走在鋪路石面,繳了過路費之後踏過堅硬的石砌橋梁,無須擔心弄濕鞋襪。他們沒有刻意趕路,如果覺得這裡風景優美;就停下來觀賞,如果不想騎馬,就落地走路。晚上他們投宿在旅店裡,因為和他們一樣抱著朝聖兼觀賽的旅行計畫的人很多,有兩晚他們碰到旅店都客滿的狀態。不過,只要有錢沒有解決不了的。在抵達斯坦的前一天晚上他們還住在旅店老闆自己的房間裡。
傑克對一切都感到很新奇。當塞拉斯還願意隨季節變換進行宮廷遷移好避暑或避冬的時候,傑克住在一間又一間的城堡和莊園裡。旅店對他來說是這趟旅途中新奇的體驗之一。旅店畫上圖樣而非寫字的招牌,成排的馬廄,進進出出運送卸貨的馬車,獵狗此起彼落地汪汪叫,鋪在大廳地板上的茅草,可以直接看見屋頂梁柱的天花板,旅店老闆的妻子自己釀的啤酒,炊煙裊裊升起的爐灶,各式各樣氣味混雜在一起而顯得汙濁的空氣,從蠟燭或茅草燈發出的微弱光線,擺滿成排床鋪的客房。就連旅店供應的食物都讓傑克吃得津津有味,儘管那只是簡單的濃湯、麵包和起司,還有吃不出來自何種動物的肉。柯蒂斯看著他的王子喝第一口自釀啤酒的表情微笑。他的笑容裡有淡淡的愁緒,但傑克當時沒有看出來,他太開心了。
柯蒂斯當然不會讓傑克去和那些人擠在一起,他們總是訂下最好的房間。房裡有水壺,有供他們洗腳洗手的銅盆──洗澡就不用妄想了。屋裡有兩張床,但他們只會用到一張,第二天起床再把沒有使用的那張床舖弄亂。夜裡的旅店不能用安靜形容,總是充斥著旅客的打呼聲、說夢話、摸黑起床如廁的人摔下樓梯、獵犬受驚的吠叫。傑克和柯蒂斯每晚都會做愛。他們還是需要保持安靜,但這裡不是王宮,沒有人隨時窺探他們的一舉一動,他們可以放輕鬆享受。
到了斯坦,他們繳交入城的費用,找到旅店把馬安頓好之後,換上灰色的粗布服,和其他朝聖者一樣赤腳前往斯坦大教堂。教堂前排隊的人很多,大家一起唱著頌讚上帝的聖歌,朗讀聖經,修道士開起臨時的露天布道會。他們好不容易才擠進教堂──當然要先繳交費用,傑克往奉獻箱裡投了一顆紅寶石──見到聖賽巴斯提安埋骨的聖龕擺在一座大理石製的長台上,透過繪有聖經故事的玻璃射下的陽光照亮了整個聖龕,令它看起來如此聖潔。傑克心情激動地和柯蒂斯來到聖龕面前,親眼看到那一塊大約手掌大小的頭骨。白色的,不規則的形狀,在陽光下發出純淨的光芒,看起來那麼普通又不凡。他親吻自己的手指又觸碰了那塊頭骨,感覺自己被洗淨,被聖靈充滿,他和柯蒂斯犯下的罪都被赦免了。直到柯蒂斯拭去他的眼淚他才發現自己哭了。
柯蒂斯沒有觸碰聖骨。他只是深深凝視著聖賽巴斯提安的頭骨好一會,直到排在後面的人發出不滿的抗議催促,他才在胸前畫個十字之後離開。
他們在斯坦多待了兩天才回去。在教堂旁的草棚買了銅壺裝聖水喝下,買了教堂發行的聖賽巴斯提安頭骨紀念徽章──柯蒂斯看到這個東西不禁皺起眉頭,但他們此刻只是普通的朝聖者那就做和其他朝聖者一樣的事,買吧──跟幾條繡有賽巴斯提安被弓箭射死的圖樣的掛飾,傑克才滿意地踏上歸途。他們延誤了兩天,等他們到達藍卡登的時候,已經開始第二天的比賽了。
他們入住柯蒂斯已經付錢訂好的旅店,然後和其他人一樣觀賞一場又一場的比賽。和宮廷裡的馬上比武大賽不同,圍觀的群眾不會排排坐在看台上,拘謹有禮地鼓掌,淺淺的微笑。這裡的觀眾對於好惡表現相當明顯。當他們支持的騎士進場時,人們大聲歡呼,鼓譟著他們的名字;當對手騎士進場時,他們就用噓聲歡迎他。比賽場地總是吵吵鬧鬧的,因為雙方的支持者勇於用最粗鄙的言詞問候對方,朝彼此扔花生殼和蜜餞仔。賣零食和麥酒的小販拉開嗓門叫賣,賭徒們吆喝著下注,爭執賠率。有些娼妓倚在一旁,等待因為比賽的刺激和現場氣氛而拉抬的精力無處發洩的男人和她們做一筆生意。傑克長這麽大,沒有待在這麽吵又這麽亂的環境裡過,他總被旁邊的人撞到,或踩上他的腳,有兩個人在他眼前打起來,互潑的啤酒濺到他身上。一個比他矮卻兇悍無比的男人罵他擋住他的視線害他輸錢,柯蒂斯和他互瞪直到對方評估自己鬧事要付出的代價過高才罷手。但傑克依舊玩得很開心,甚至把自己身上一半的銀幣都輸給一個騙子也無法減低他的興致。
那天晚上,是傑克無憂無慮的日子的最後一晚。柯蒂斯訂的房間很大很舒適,離其他的客房又遠。傑克因為喝了太多麥酒而發暈發熱,喝醉的他脫光衣服躺在床上,做出想像中勾引男人的動作,要柯蒂斯過來好好愛他。傑克不曾這樣大膽,這令他羞恥,但他又想為了柯蒂斯這麽做。他一直都是乖巧的王子,在黃金和寶石做的堡壘中長大,被呵護著,疼愛著,管教著。這是特別的夜晚,他在人世間的十八年歲月中不曾這樣隨意地活。柯蒂斯也脫掉自己的衣服,握著傑克的腳踝,親吻他的腳底板,他的腳指頭。親吻一路上游,濺起火熱的慾望和傑克放肆的呻吟。柯蒂斯進入傑克的時候,王子笑了,即使柯蒂斯抓著他的腿開始律動,傑克還是在笑。
柯蒂斯彈了一下他的額頭,“我在忙呢,能尊重一下嗎?”
傑克一邊笑一邊摸著額頭,“對不起,但我太開心了。您繼續吧,我會努力配合的。”
柯蒂斯不動了,他停下來,卻也沒有離開傑克的身體。傑克終於止住笑,“怎麼了,你不高興了?對不起嘛,我不會再笑了。”
柯蒂斯摸了摸傑克的臉,還有他的脖子和胸口,“我們不要回去了。”
傑克輕笑,他伸手握著柯蒂斯的腰,要他繼續愛他,“私奔啊,聽起來好浪漫。雖然你不是半夜來到我的窗下,把我從我父母手中偷走,放到你的馬上。不過我不介意,你要帶我去哪裡?”
柯蒂斯還是沒有動,“出了藍卡登,往東邊的方向,有一個小漁港。從那裡搭船,我們可以在紅島換搭商船,到法蘭西去。然後從法蘭西到任何一個你想去的地方。”
“原來你都想好了,”傑克坐起來,維持兩人仍連在一起的姿勢,讓柯蒂斯抱著他調整他們的位置。現在他跪在床上,柯蒂斯在他的雙腿間和他面對面。他緩緩動了起來,就像那些不能大聲說的笑話裡最放蕩的女人會做的那樣,騎在男人身上,不知羞恥地主動索要歡愉,“這樣我就不再是王子,你也不是......不是公爵繼承人了。”
“我們是兩個普通人。”柯蒂斯抓著傑克的腰協助他,親吻他的脖子和形狀優美的鎖骨,“我會做很多事,我會靠自己的雙手而不是我的頭銜賺錢。我們可以在王宮外生存下去,我們會很幸福的。只有你跟我。”
“只有你跟我,只有你跟我。”傑克喘氣著。柯蒂斯緊抓著他加快速度,在越來越強烈的快感中他看見和柯蒂斯普通人般的生活。那樣的畫面很美好,像一幅大師的傑作,有著絕佳的構圖和光影。在快樂的想像中他們一起攀上高潮,柯蒂斯從傑克的身體裡退出來,他們全身都是汗,氣喘吁吁地躺在一起。
柯蒂斯親吻他的頭頂,“我們不回去了,不回去。”
傑克窩在柯蒂斯的懷抱裡,幸福得幾乎哭泣。他完全沒想到柯蒂斯當時的提議和計畫是認真的,更沒想到回去之後是什麼在等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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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全黑、沒有任何王室標記的馬車正在等著傑克。騎在馬上的格雷和另外兩位身配長劍的男子,也換下宮廷侍衛的制服,身著的騎裝和披風上僅有艾佛瑞特家族的斧頭紋樣。他們是要護送──或是看守──傑克去探望羅絲和蜜雪兒的。他和母親與姊姊分離一年,現在終於要見到她們了。
一年,自從傑克從北方回來,帶兵圍住塞拉斯,被丟進夏伊洛塔之後,傑克整整有一年的時間沒有離開過王宮。即使被艾德加從夏伊洛塔帶出來時沒有暈倒,他們走的也是與王宮相連的地下水道。傑克拉開馬車窗的窗簾,瞇起眼睛,看著逐漸遠離宮牆的天空,那麼清澈而湛藍,棉花般的雲朵緩緩盪過。這讓他想起很多年前和柯蒂斯一起旅行的日子,心境卻截然不同。幾日前下了一點初雪,但這些天又回暖了一些。沒有雪,只有帶著些微暖意的陽光和馬蹄聲伴隨傑克往家人的方向而去。
他們離開王宮前平坦的石板路,和整片王室森林的範圍之後,路邊來往的人和一棟又一棟歷史悠久的石造房屋多了起來。夏伊洛是座古老的城市,她所擁有的聖地和聖人之墓遠超過其他國家,世界各地的基督徒不遠千里來到這裡朝聖,親吻這裡的土地,摸一摸聖人墓上的土。儘管她經歷過戰爭肆虐,暴君統治,革命之火在這裡蔓延,她依舊屹立不搖地坐落於此,冷眼旁觀朝代更替,王者起落。柯蒂斯的確為這個城市帶來傷害,但夏伊洛正慢慢站起來。傑克看見有毀損的房屋正在重建,古舊的房子補上新的屋頂,有天使浮雕的牆壁被火燻黑,倒塌的塔樓正重新掛上大鐘。他可以想像北方人進城時混亂的場面,但現在正慢慢回復到過去的模樣。
畢竟,不管王位上坐的是誰,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
市集重新開張,商人叫賣和客人喊價的聲音令街道熱鬧滾滾。酒商推著堆滿酒甕的推車從傑克的馬車旁跑過,香料小販正和富有人家的夫人們介紹來自神祕東方的香粉,一群準備前往拍賣會的羊群堵住整條道路,幾個身穿深褐色修士服的修士們正在對著圍在他們身邊的人群說話。傑克看著那些人,那些曾經是他的百姓的人們,努力生活,工作,沒有被自王宮而起的風暴摧毀,他鬆了一口氣。
軟禁羅絲和蜜雪兒的宅邸屬於克羅斯家族的財產,位在城郊,傑克必須穿過整個城市才能到達。他們在繁忙的道路上堵了一會,總算快要離開最熱鬧的中心地帶時,馬車又停了下來。傑克能聽見外頭吵鬧的聲音,有人在大喊和爭執。傑克敲了敲車門,格雷下馬靠過來,打開一條門縫。傑克要他去看看發生什麼事了。
格雷離開一下子就回來,“大人,陛下的騎士團正在前面的教堂執行任務。”
傑克穿上斗篷,拉起大大的兜帽,遮住一半的臉才離開馬車。格雷和兩個侍衛亦步亦趨跟著他,為他推開層層圍觀的群眾。他們擠進去,看見一個神父和三個輔祭狼狽地站在一旁,一位來自北方的將軍騎在馬上俯瞰著他們,和另外兩個神父大聲爭論。將軍帶來的士兵將教堂團團包圍,艾德加和柯蒂斯的書記坎辛頓也在。士兵們從教堂裡搬出好幾個箱子,衣服,法器,甚至有一箱滿滿的銀幣和金幣。坎辛頓捧著一本冊子,穿梭在這些物品間,拿著鵝毛筆仔細記錄,身邊跟著為他拿墨水罐的侍童。
艾德加從其中一個箱子裡拿起鑲著珠寶的黃金十字架,“神父,你這個教堂一個月收到的奉獻款有這麽多,足以買得起這個?我賣掉我的馬和盔甲也買不起這十字架的一小塊。”
“那是......那是信徒的捐獻。”神父結結巴巴地回答。
“是嗎?信徒捐獻都需要造冊登記,等我們找到紀錄本和帳冊就知道了。”艾德加把十字架扔回箱子裡,粗魯的動作引起周遭群眾一陣壓抑的輕呼,還有人在胸口畫十字架。
傑克看了一下群眾的表情。他們驚訝,些微的憤怒,還有擔心受到天譴的恐懼。柯蒂斯的劍慢慢指向威佛,但教堂一向就是個燙手山芋,傑克希望他考慮得夠清楚。
艾德加繼續從另一個箱子裡拿出一條玫瑰念珠。他聞了聞手上的念珠,然後用力一捏,其中一顆珠子被他捏個粉碎,“這種東西你賣兩塊銀幣?嗯?”
神父還沒有回答,大家的注意力就被從教堂裡拖出一個人的士兵們所吸引,引起群眾們一陣騷動。被拖出來的是一個女人,頭髮蓬亂,衣衫不整,腳踝上有條細細的鍊子,掛著一小塊牌子。是個妓女。
“我們從神父的房間衣櫃裡逮出來的。”抓著妓女手臂的士兵說。群眾交頭接耳,不敢相信,神父抖得讓人擔心他是不是隨時要暈過去了。
將軍一臉不屑地嘖了一聲,那兩個顯然是更高層派來支援的神父則瞪大眼睛。艾德加搖了搖手指,“你這樣很不乖喔,神父。”
士兵們繼續搬出更多東西,但艾德加失去耐心,拿出一個蓋了封印的卷軸在空中晃了晃。“好了。我,艾德加‧貝爾,艾佛瑞特騎士團的成員,以上帝、柯蒂斯國王與國會之名,依基利波的法律逮捕你,康若神父,還有這間教堂的每一個人。將軍。”
將軍大手一揮,“把他們都帶走!”
人們開始騷動,神父和輔祭們發出絕望的啜泣,另外兩個神父則是衝到艾德加面前焦急地揮著手,“大人,至少您得先通知夏伊洛主教和馬蘭德大主教,不能就這樣隨便逮捕神職人員!”
“你們不就是他們派來的嗎?你們回去告訴他們就好了。”艾德加看著士兵們把教堂的人押走,然後對兩個急得滿頭大汗的神父說,“我奉我的主人之命行事,你們的主人有問題的話就直接去找他吧。”
傑克看夠了,他和格雷及侍衛們從人群中擠出來,走回自己的馬車。艾德加剛剛指揮全場的樣子令傑克印象深刻,他雖然一臉稚氣,也還有些他這個年紀的年輕人會有的浮躁,但他能夠確實掌控現場的狀況。當然,將軍帶來的士兵是很堅強的後盾,任何人有這樣的支援都會比較有勇氣去把一間教堂搜得天翻地覆。
“你會覺得自己的工作很無聊嗎?格雷,跟在我身邊跑來跑去的。除了學寫字以外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傑克看著柯蒂斯的另一個騎士,他最近開始教格雷識字,讓他可以盡早開始閱讀比孩子看的繪本還要更深奧的書。“看到艾德加執行任務,你羨慕他嗎?”
格雷搖搖頭,“陛下說我的工作最重要。”
“最重要?”
“保護你的安全,這對他來說才是最重要的,這是他跟我說的。”
傑克愣了一下,卻沒有說什麼。
等他們離開人群,發現吉利安拄著拐杖站在馬車旁。
“原來大人也在。”傑克說。
“是,來確認一切都順利進行。”吉利安看了一眼全黑的馬車,“今天是大人去見家人的日子。”
“我已經一年沒有見到她們了,也有一年沒有離開宮廷了。我一路走來,覺得現在外頭看起來很熟悉,又很陌生。”傑克說。
“大人的確該常出來走走,心情就會好一點了,也不會拿書亂丟人了。”
“你說過我有對他發脾氣的特權。”
吉利安笑了,“這倒是。別人拿書丟他會被砍頭,您拿書丟他他還要想辦法逗您開心。”
“不講這個,我要走了。”格雷幫傑克開門,傑克坐上馬車,“今天逮捕神父的事,不會太冒險了嗎?”
“您知道陛下今天唯一一個公開行程是什麼嗎?他會去城東一座教堂,公開表揚那裡的神父們多年來救濟窮人的善舉,還會以個人的名義捐獻。”吉利安摸了摸自己的拐杖,“教廷可以任命主教,可以選擇神父的教區。但若是神父犯了罪,違反了基利波的法律,侮辱了上帝之名,國王當然可以處置。他們是神父,但也是基利波的子民,受國王統治,罪證確鑿的話,聖父也無話可說。我們盯著這間教堂很久了,收集了很多證據,我們是有備而來的。”
“我猜你們還特地等到那個妓女溜進教堂的第二天早上才來搜捕的吧?”傑克問。
“人們喜歡眼見為憑,還有聳動的話題。”吉利安說,“一旦審判完成之後,這些犯罪的神父會被流放到國外去,也算是給教宗面子了。”
“流放到國外?我以為你們會趕盡殺絕。”
“只有叛國是不可饒恕、唯一的死罪。”
“除非他成功了。”
吉利安笑了起來,傑克從未看見他這樣笑過。“不是死就是坐上王位,機率一半一半也算不錯。”
吉利安的笑突兀地轉變成咳嗽,但他很快控制住自己。“總之他們大概會爬回羅馬吧,我們會把罪證交到教宗手上,由他判斷,要怎麼處理就是他們的事了。而且上次派去羅馬的特使團送的禮物,教宗很喜歡,他知道陛下是虔誠而且尊重教宗的好基督徒。相信他對於陛下協助清理教會毒瘤的行為也會體諒的。”
“協助清理,”傑克重複他的話,“我猜特使團送去的是很貴重的禮物,貴重到能讓教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國王協助清理神職人員。”
吉利安睜大眼睛一臉無辜。“喔不,誠意比任何禮物都來得貴重,大人,誠意。”
“如果你這麽說的話。”傑克向格雷點點頭,格雷將馬車門關上,準備繼續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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軟禁羅絲和蜜雪兒的莊園雖然石牆上仍掛著克羅斯家族月亮紋樣的旗幟,但將整座莊園團團圍起的士兵身上繡的是艾佛瑞特家族的斧頭家徽。柯蒂斯派了重兵駐守在此,一般人甚至無法靠近莊園的圍牆。傑克的馬車在通過兩個哨站之後才終於進到莊園主屋的庭院。羅絲和蜜雪兒帶著所有的僕人等在門口,傑克一下馬車,她們就快步走來擁抱他。
羅絲摸著他的頭髮,“我的兒子,你瘦了。”
“但我還活著,母親。”傑克看著母親,她的兩頰凹陷,神色激動。不過即使落難,羅絲的頭髮依舊一絲不苟地梳好,用頭蓋遮住,身上也有香粉淡雅的氣味。傑克又一次抱著她,他都快不記得自己上一回擁抱母親是什麼時候了。
他也抱了自己的姊姊。蜜雪兒看起來氣色比較不好,但她依舊對傑克擠出笑容。傑克和她們分開整整一年,這一年彷彿天地倒轉,世界毀滅又重新建起。他們大概原本對於能否再見到彼此不抱有太大的希望,如今這難能可貴的重逢讓他們都流下眼淚。
“進去再說,別站在這裡。”蜜雪兒說。
傑克攬著她們走進屋裡之前,好好地將等候在一旁的僕人們看了一遍。柯蒂斯沒有說謊,他的確善待傑克的母親和姊姊。羅絲和蜜雪兒身穿綢緞和天鵝絨做的禮服,披著皮草斗篷,配戴珠寶。就算她們身處被囚禁的處境,身邊依舊有數名女僕和僕役,還有管家,有廚子,有洗衣婦,有園丁,有馬伕──即使她們什麼地方也不能去。甚至有兩個修女,還有三個忠心耿耿的侍從女官陪伴在羅絲身邊。而蜜雪兒身旁也有一名侍從女官,傑克發現,那是威廉舅舅的女兒維多莉亞。格雷說過這個莊園只進不出,傑克心想維多莉亞很有可能不是自願來到這裡的,否則柯蒂斯不會把威廉逼得這麼緊而不擔心他造反,因為柯蒂斯把他的孩子握在手上。但只依靠維多莉亞一人恐怕是不夠的,威廉真正的心肝寶貝是兒子安德魯。如果有必要,威廉大概連想都不用想就會捨棄女兒。
挑高而寬敞的起居室裡已經擺好了茶點,壁爐的火燒得旺盛,讓整個房間有些悶熱。羅絲要所有的人都離開,房裡只剩下他們一家三口。他們看著彼此,沒有人先開口。在來之前,傑克有太多想問的了,問她們身體健康嗎?晚上睡得好嗎?有沒有好好吃飯?但現在他只是看著家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看著母親和姊姊憔悴而憂心的臉,她們怎麼會好呢?是,她們的確衣食無憂,至少目前也安全無虞,但誰知道未來會如何變化?從原先高高在上的位置跌下來,成為階下囚。有再多的僕人,住再好的房子,都無法彌補她們失去的地位、生活、還有家人。塞拉斯的審判依舊是個漫長的等待,大衛仍然下落不明。她們住在這華麗的莊園,傑克住在王宮裡,和塞拉斯被監禁在夏伊洛塔中並沒有什麼不同。班傑明一家人都是柯蒂斯的囚犯。
羅絲坐在傑克身邊,緊緊握著他的手,“我可憐的孩子,你受到柯蒂斯那個禽獸的虐待。”
傑克可以理解羅絲痛恨柯蒂斯的心情,但他忍不住要為柯蒂斯辯護,“母親,他沒有虐待我。”
羅絲噙著眼淚搖搖頭,“不,我聽說他把你趕到傭人房去住,像對待下人一樣使喚你,讓你吃餿食,還打罵你。”
傑克很驚訝羅絲會說出這樣的話,“我的確有一段時間住在傭人房,但那是因為......”傑克想向羅絲解釋,但情況實在很複雜,“他絕對沒有讓我吃餿食或打罵我,而且我現在也住到比較好的房間去了。”
“我知道他把你搬到哪裡去。”羅絲遺傳給傑克的灰綠色眼睛因為憤怒而睜大,“那個房間,他這是在羞辱你,羞辱班傑明家族。”
“他沒有那個意思,母親。”傑克看一眼他的姊姊。蜜雪兒只是一臉呆滯望著他們倆,沒有說話。
“我聽說他和他的騎士──”羅絲停下她原本要說的話,考慮再三之後開口,“傑克,你老實告訴我,柯蒂斯有沒有強迫你,強迫你做可恥的事?他有欺負你嗎?藉由羞辱你來令班傑明家族蒙受恥辱?”
傑克明白母親要問什麼。他很想告訴母親,柯蒂斯沒有強迫他做什麼,他和柯蒂斯之間發生的事情,都是傑克自願的。他愛柯蒂斯,從很久以前就愛上他。如果他們做的事情讓班傑明家族蒙受恥辱,那也不是出自羞辱的理由,而是愛,持續了很久又強烈的愛,跨過了時間,也超越兩個家族之間的恩怨。但他知道羅絲現在大概什麼都聽不進去。羅絲在這個莊園裡坐困愁城已經夠煩惱的了,她不需要再為兒子的靈魂死後的去處祈禱。
“母親,柯蒂斯沒有欺負我,更沒有您說的那種事情發生。”傑克看著羅絲憂鬱的眼睛,“他保留我的封地和公爵的頭銜,也沒有砍掉我的年金。他說將來會讓我自由。”
羅絲仔細看著傑克的臉,似乎想找出傑克說謊的跡象好證明她自己的假設。“而你相信他,你怎麼總是這麽天真呢?你難道以為,他還會是十五年前的柯蒂斯嗎?我知道他是來為他父親報仇的。他想要塞拉斯怎麼做?當初艾佛瑞特帶著士兵闖入宮廷,你想想一個國王面對這種情況會怎麼做?他和他的父親一樣,都是叛徒!”
“如果只是因為柯蒂斯要報殺父之仇,他不可能會成功的,”傑克說,“母親,您知道父親在北方做了什麼嗎?他──”
“傑克,”蜜雪兒出聲打斷他。“母親,我們一家人難得見面,別再說這些了吧。”
“是,妳說得對。”羅絲抹去流下的眼淚,“傑克,我們不說那些事了,讓媽媽好好看看你,自從你......我已經有一年沒有看到你了,我很想你。”
“我也很想妳,母親。”傑克再一次抱住母親。
傑克留下來吃午飯。餐點的內容除了樣式較少,精緻和美味的程度都不輸她們當初還是王后和公主的排場,只是餐桌邊的三人都顯得食不下嚥,任食物在銀盤上漸漸變冷。傑克聽她們說當初柯蒂斯吹響戰爭號角時塞拉斯根本不屑一顧,直到北方全面淪陷,叛軍佔領的地區一路往南擴散才開始嚴陣以待。他們原本以為索菲河可以阻擋叛軍的攻勢,但駐守索菲河的將領卻臨陣倒戈。羅絲平時謹守王后本分,不干涉國政,對軍事也一竅不通,可是她對班傑明王朝如何一步一步毀在柯蒂斯手中的過程瞭如指掌。她清楚記得叛軍兵臨城下時王宮和整個夏伊洛城遍布肅殺而絕望的氣氛,她甚至準備好毒藥,召集她所有的侍從女官和進宮避難的貴族夫人小姐們,告訴她們要有以死殉國保護名節的準備。她記得在夏伊洛開城門投降之前跪在王家小教堂裡不停禱告,外頭讓人膽戰心驚的哭泣和喊叫讓她握著玫瑰念珠的手發抖。她記得塞拉斯安慰她不要擔心,他們要的只有他。她記得塞拉斯要宮務大臣把王冠從庫房中拿出來,小心擦亮上頭的基利波之心,然後穿上他受加冕時身穿的禮服,戴上王冠,端坐在王位上,等待柯蒂斯舉著復仇的利劍而來時臉上淡漠又高傲的表情。傑克感到很抱歉,在那個時候,他沒有陪在她身邊度過這恐怖而驚懼的每一刻。雖然羅絲似乎沒有意識到──或者不願意承認──這一切起源於她丈夫暴虐無道的統治,但傑克一點也不怪羅絲恨柯蒂斯,她是應該恨的。
羅絲在侍女的攙扶之下先回房休息一會,傑克終於有機會和蜜雪兒單獨相處。蜜雪兒過去是個活潑開朗的女人,但現在的她鬱鬱寡歡。她看著弟弟疲憊地微笑,然後要傑克陪她到花園去走走。蜜雪兒和大衛剛結婚時是王宮裡唯一快樂的兩個人,傑克為她的幸福感到欣慰。雖然她和大衛,一個是公主,一個是牧羊人之子,但愛可以消去身分地位的差距帶來的鴻溝,就連塞拉斯也無法阻止。只是,畢竟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的結局只存在於童話故事裡。他們曾經有過三個孩子,一個還沒看見這個世界就胎死腹中,一個甚至還沒長成人形,還有一個生下來呼吸了幾個月人世間的空氣就回到主的懷抱。每一個死去的孩子都令他們傷心欲絕,對塞拉斯也產生意想不到的影響。他想自己一定不夠虔誠侍奉上帝,所以上帝要令他的兒子瘋狂地阻絕自己生下繼承人的任何機會,還要帶走他女兒的每一個孩子。之後一切就越來越不可收拾。
“蜜雪兒,我知道妳現在一定很擔心大衛的下落,但是,柯蒂斯正在找他。”傑克拍拍姊姊攬著他的手臂的手,“你不用擔心,柯蒂斯不會傷害他的。”
提到大衛,蜜雪兒的神色黯淡,眼神飄向一旁已經落光葉子的大樹。“他不會傷害他。”
“他不會的,大衛當初是他的救命恩人。”
蜜雪兒盯著傑克,接著恍然大悟,“我的天啊,你們倆又在一起了。”
傑克低下頭,迴避她的眼神。
“我大概能猜到當年你們是什麼關係,只是沒想到過了這麽久,你還愛著他。”午後的風帶著寒意,蜜雪兒靠得更近了點,貼在傑克的手臂上,右手緊握著拳。
“假如大衛和妳分開十五年再重逢,妳也會改變妳的心嗎?”傑克問。
“沒有發生的事情,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你。或許依舊刻骨銘心,或許我會愛上別人。”蜜雪兒老實回答。
“相信柯蒂斯吧,他不會傷害妳們。”
“那父親呢?審判一直沒有進行。”
“我也不知道他對父親有何打算。”傑克牽起她的右手,“妳到底一直握著什麼?”
蜜雪兒攤開手,掌心躺著一個小十字架。那是個木頭刻的十字架,有些粗糙,顏色因為長期撫觸而變深,不太像是王室用品,但傑克見過。那是大衛隨身攜帶的十字架,帶著他已逝母親的祝福。
“大衛的十字架在妳這裡。”
蜜雪兒撇過頭去,將拳頭重新握起。“他出城迎戰以前交給我的。”
他們走到水池邊一起坐下來,姊弟倆依偎在冷風中。蜜雪兒輕聲說,“如果我們都能和自己心愛的人重聚該有多好。”
“會有那一天的。”傑克鼓勵她,但他自己也不能確定。
“是嗎?”
蜜雪兒看著傑克欲言又止。傑克一向和自己的雙胞胎姊姊親近,他能感覺出有事情正在折磨著蜜雪兒而她不想或不能說出來。只是他也沒有想太多。以她現在的處境,再加上大衛還是生死未卜,她又如何能像過去那樣平和。
“他真的沒有虐待你?”蜜雪兒突然問。
“沒有。他......的確做了一些讓我生氣的事,但他依舊珍惜我。”傑克說。
“你確定嗎?傑克?”蜜雪兒用力抓著傑克的手臂,眼神銳利而嚇人,“他真的還愛你嗎?你確定嗎?”
“他還愛著我的,我相信他。”
蜜雪兒鬆開手不再說話。他們並肩坐在一起,沉默看著眼前的庭園,因為北風吹拂而變得蕭瑟,就和班傑明家族一樣。
******
傑克在天黑前回到王宮,因為無法承諾會盡快再來探望羅絲和蜜雪兒而悶悶不樂,晚餐只吃了點東西就讓人端走。今天終於能見到母親和姊姊他當然很開心,只是一切都讓他有些隱約地不安。有什麼事情不太對勁,他在房間裡繞了一圈,坐下又站起,但怎麼都想不出來。
柯蒂斯在傑克坐在床上準備就寢的時候從密道的小門出現了。提著燭台的國王看起來有些戰戰兢兢,不敢靠近。
“放心,我手上沒有棋譜。”傑克說。
柯蒂斯放下燭台,脫下披風扔到椅子上。“我答應你,以後讓你常去看她們。”
“謝謝你。”傑克按下心中的激動說,“你今天過得如何?”
柯蒂斯彎起一邊嘴角,傑克這樣閒話家常般的問題令他意外。“沒什麼,到樞密院開會,簽了很多文件,出城表揚了一家小教堂,夏伊洛主教和馬蘭德大主教來鬧的時候應付他們,下午和諾里斯跟幾個法學博士討論問題,還抽空去參加──”柯蒂斯很快閉嘴,傑克想那大概和康威爾夫人有關,“去聽了一個朗讀會,諸如此類的。”
“國王的日常。”
“是啊。你呢?”
“我出宮了,這一年以來的第一次。”傑克看著窗外,彷彿能看見白天從馬車車窗看出去的街景,“見了我母親和姊姊,和她們吃午飯,聊天,和我姊姊散步,諸如此類的。”
柯蒂斯走過來坐在床沿,“公爵的日常。”
“是人質的日常。我不能隨心所欲地去見她們,不能隨我高興就離宮上街,這就是人質和公爵的分別。”
聽到傑克的話,柯蒂斯無言以對。傑克朝他伸出手,柯蒂斯立刻握住,“能像兩個普通人一樣,在一天結束的時候互相聊一下今天發生的事情也挺不錯的。”
“是,像兩個普通人夫婦,辛苦工作了一天,回家之後和彼此聊聊,幫對方洗洗腳,睡在一張床上。”柯蒂斯因為這樣的想像而微笑,“我會喜歡這樣的生活,以前我們也這樣計畫過的,記得嗎?”
傑克也笑了,柯蒂斯的微笑永遠能讓他的天亮起來,“先去紅島,再坐船去法蘭西,然後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我記得,結果因為我而搞砸了。”
“別這麼說,是我沒有先告訴你。”
傑克低頭看著他們緊握著的手,“我和蜜雪兒坐在庭院裡的時候,我突然想,如果我跟格雷說,去告訴國王,我不回去了,不曉得他會有什麼反應?”
柯蒂斯微微變了臉,但依舊保持笑容,“他大概會立刻把你扛起來丟進馬車裡載回來,回到我的身邊。”
“回到這個籠子裡。你為何對我這樣殘忍?我的愛。”傑克嘆氣,“王宮是我的家,我在這裡出生長大,這輩子都不曾離開,這王宮的一磚一瓦我都很熟悉。但我越來越不想留在這裡。如果沒有你,這裡根本不能稱作是我的家了。”
“如果你不在這裡,我也不想留下來,王宮對我來說一直都是冷冰冰的。不是因為風雨失去溫度,而是一切都太過完美到虛假的樣子。”柯蒂斯伸手摸了摸傑克的臉,“但我還有事情要做,你能為我忍耐嗎?沒有你在我身邊,我無法撐下去。”
“你會帶我走?”傑克問。
“總有一天我會帶你走。”柯蒂斯捏了捏傑克的手掌,像在為他打氣,“不,應該是說,我會讓你自由,你可以去你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會跟著你到天涯海角的。”
“如果我不要你跟呢?”
柯蒂斯露出受傷的表情,“我不接受你拋棄我,但如果你堅持我也會尊重你。只是我會偷偷跟著你,不讓你發現。就算要死,我也要死在你身邊。過去十五年我這樣想,所以掙扎著要回來,現在我還是這樣想。”
傑克看著柯蒂斯的臉,知道他是認真的。“這世上除了你的身邊,我哪裡也不想去。”
柯蒂斯凝視著傑克,“你的身邊,也是我唯一想去的地方。”
******
柯蒂斯自從登基以來,很少做出“我是國王,我想怎樣就怎樣”的事,不過這次他倒是難得地擺了一次國王架子。身為國王的好處就是,當你為一件小事無理取鬧的時候,人們很少阻止。所以柯蒂斯提議趁著王宮外的卡拉伯河尚未結冰,舉辦煙火晚會,讓大家在河上划船看煙火的時候,只收到幾聲微弱的反對。宮務大臣華勒斯說雖然最近還沒開始下大雪,河面也還沒結冰,但划船還是太冷了。不過柯蒂斯很堅持,華勒斯也就承諾會辦好煙火晚會。
傑克知道,這是柯蒂斯送給他的生日禮物。傑克的生日快到了,而傑克一向喜愛划船看煙火。其實傑克不需要柯蒂斯為他慶生,但這是柯蒂斯的心意,他除了說謝謝也不忍心拒絕。
華勒斯緊急請來據說是義大利最知名的煙火藝術家到基利波為這次煙火晚會操刀。柯蒂斯耐著性子聽藝術家和他的團隊用快速的義大利語──而翻譯官用同樣快速的語調翻譯成英文轉達給柯蒂斯──解釋他們的概念和設計,他們掀過一張又一張五顏六色的圖畫讓柯蒂斯想像一下屆時煙火在天空爆開的效果。柯蒂斯對大部分的節目都沒有意見,只是在震驚之餘說服他們取消把貓狗同時射上天空的安排。柯蒂斯要翻譯準確地告訴藝術家和他們的團隊,不准把貓或狗或任何活著的東西射到天空去,這是他唯一的要求。
傑克生日當天,和平常一樣無聊。他讀了一點書,教格雷學幾個字,和譚雅一起拆開打結的毛線再纏成球狀好讓她織毛衣。格雷要他去打網球,但這種天氣大家一定都會擠在室內打網球,根本不會有位置。下午睡了午覺,醒來之後和瑪格麗特練了一會豎琴。他看著窗外的太陽西下,感覺自己的生活實在無趣又浪費時間,連太陽都比他勤快忙碌。至少太陽有事可做,每天都得盡責地在天上走一圈。
晚飯過後,傑克穿上他的兔毛斗篷,戴上手套,和格雷一起來到卡拉伯河邊。卡拉伯河流經王宮內外,也是王宮對外的通路之一。河邊的碼頭此時燃起無數支火把,將河邊照得像白天一樣亮。這裡十分熱鬧,人聲鼎沸,一艘載著宮廷樂師們的駁船已經先出發了,輕快的曲調彷彿正在星空下起舞。傑克在一邊搓著手一邊等著上船的人群中找到凱蒂和亞瑟,他們今天也顯得特別興奮,跟在身邊的僕人拎著一個大竹籃。
“我們家廚子做的蛋糕非常美味,外面的糕餅店都比不上。”亞瑟指著竹籃,“還有一壺麥酒和一些點心,等一下可以一邊看煙火一邊吃。”
凱蒂親吻傑克的臉頰,“親愛的,生日快樂。”
這是傑克今天聽到的第一句祝福。
沒多久,柯蒂斯帶著康威爾夫人來了,身後跟著一群侍臣、貴族和侍從女官們。岸邊所有的人都自動為他們讓開一條路,讓國王先登上他的駁船。柯蒂斯的國王駁船上有白紗和織錦製成的簾幕,火把,還有國王的三角旗在船尾飄揚,船艙外掛著的繡幔上繡有代表柯蒂斯的字母C。身穿貂皮大衣的康威爾夫人看著繡幔,似乎很感興趣,伸手去撥弄。在過去,宮內的旗幟或是國王出巡時一路吊掛的錦旗上面繡的是代表塞拉斯和羅絲的SR,如今只有一個孤單的C,向世人無聲宣告國王身邊依舊沒有一個合法的伴侶,能為他產下合法的繼承人。
柯蒂斯和康威爾夫人的侍從女官們說說笑笑,康威爾夫人似乎無法忍受被冷落。“多麼寂寞的C啊!”康威爾夫人指著錦旗大聲說,“再多加上一個C吧,這樣兩個C就有伴了!”
圍在他們身邊的貴族和仕女們尷尬地假笑著,就連柯蒂斯也無法像之前一樣假裝她的話很幽默機智。他招呼大家上船,刻意忽略康威爾夫人剛剛故作聰敏的暗示。
凱蒂拉了拉自己的手套,“兩個C是指柯蒂斯的C和雀爾西的C吧,好吧,念起來像是某種怪異的笑聲。”
亞瑟默默念了一遍之後笑了出來,“倒也符合他們的狀況。”
他們聽見身邊的某個人壓低聲音不屑地說,“蕩婦還妄想當王后,驢子還作夢自己變成駿馬呢。”
其他人附和地笑了。那些人在柯蒂斯看不到的地方用怨懟和鄙視的眼神瞪著康威爾夫人笑得連肩膀都在顫抖的背影。傑克看著他們,這些人私底下幹的事恐怕比康威爾夫人的“不忠”還要更加荒唐,卻也能義正辭嚴地譴責她。雙重標準也不是人人都有的能力,沒有厚一點的臉皮也是做不到的。
傑克望著柯蒂斯牽著康威爾夫人上船,他很好奇吉利安對於康威爾夫人到目前為止的表現有何感想。她似乎太容易得意忘形,才過沒多久就將柯蒂斯在私室裡對她的叮囑忘得一乾二淨。她不該覬覦永遠不可能屬於她的東西的。她還能怎麼做?傑克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她把柯蒂斯拐上她的床,懷上孩子,弄假成真。先不管這樣的機率有多大,就算她真能成功,她的孩子也只能是私生子,她一輩子就只能是個情婦,表面上光鮮亮麗,卻被人在背後用不堪的言詞辱罵。或許對她來說這樣就足夠好,和當一個放牛牧羊的農婦相比,當一個國王的情婦好得太多太多了。
國王的駁船在鼓聲和樂聲中出發了,國王的近身侍臣們搭上另一艘,康威爾夫人的侍從女官們的駁船則緊跟在後。如果是白天划船,這些侍從女官大概會好好打扮一番,表演賞心悅目的靜止畫為國王娛樂助興,但天氣很冷,她們把自己裹在厚重的皮草裡。大家只要一張嘴就會吹出熱氣,不過興致不減,煙火晚會一向讓人雀躍。過去除非國慶日,否則塞拉斯和羅絲都不會特地花錢舉辦。他們的宮廷是全歐洲出了名的保守沉悶。
貴族們一一上船之後,總算才輪到傑克和亞瑟與凱蒂夫婦。華勒斯為他們安排的駁船是最後一批出發的,距離國王的駁船有一段距離,坐滿兩條船的樂師演奏也聽不太清楚。但這依舊是個美麗的夜晚,一艘艘帶著火光的華麗船隻在夜空下航行於漆黑平靜的河水上,從遠方看來肯定是幽微神秘的景象,像是點點螢火蟲在河面上飄盪。他們的駁船上有火爐可以取暖,舒適的靠墊,華勒斯還特地為傑克準備了葡萄酒和蛋糕。雖然說如果可以更往前一點,看著煙火在眼前爆開那就更好了。
亞瑟替每個人都倒了葡萄酒,“傑克,過去一年很難熬,不過以後會越來越好的。”
傑克舉起他的杯子,“那就敬未來吧。”
隨著船伕的划槳,駁船一艘接著一艘游出了王宮的範圍,宮牆外的河邊擠滿了等著看煙火和國王出城的民眾。突然一聲巨響,天空亮了,一朵巨大的紅色火花在天上炸了開來,接著又一朵。人們驚呼,然後鼓掌。樂曲和人們的笑聲在火花下揚起,這次有三朵黃色的火花一起在夜空中綻放,照亮了每個人的笑臉。
煙火的存在很短暫,卻燦爛奪目,讓每個人都抬頭仰望,因為它的耀眼而讚嘆。年輕時的傑克很愛這樣肆意揮霍的美麗,他總推開划槳的船伕,站在國王駁船的最前方,看著那些火花宛如雨點般飄落,想像自己沐浴在一片火的簾幕之下。但現在他看著那煙花在空中張開,然後又逐漸消失隨風散去,比起興奮,更多的是感慨。沒有什麼是永遠的,無論當下如何震撼人心,也會淹沒在時間長河裡。每個人無論留下了什麼樣的豐功偉業或是劣行惡評,最終也將回歸死亡和虛空之中,沒有例外。
他沒有和他的朋友們分享自己的心情,這樣美好的夜晚就不要被破壞了。傑克用笑臉迎接另一群接連響起的火花,空氣中滿是白煙和煙硝味。
“公爵大人!”有人在呼喚傑克,他循聲看向靠近的駁船,發現那是艾德加。駁船靠近,艾德加向亞瑟和凱蒂行禮,然後轉向傑克。“大人,陛下請您到他的駁船上去。”
“陛下?”亞瑟放下手中的蛋糕,“陛下邀請公爵到他的駁船上有什麼事嗎?”
“伯爵大人,陛下知道公爵大人和康威爾夫人前幾天有些小爭執,想為他們調解一下。”艾德加解釋,“陛下希望宮中和平,有什麼誤會解開就好了。”
凱蒂看起來有些憂心,“喔,該不會康威爾夫人想報復傑克吧?她沒有受邀出席國宴也不是傑克的錯。”
“不是這樣的,夫人。”艾德加說。
“好吧。”傑克點點頭,要凱蒂和亞瑟不用擔心,之後在艾德加的協助之下跨上他的駁船,格雷也跟上去。艾德加的駁船上只有他們三人和船伕,艾德加拿出一件厚重的披風,“陛下是希望您能坐在國王駁船的最前頭觀賞煙火,他說您以前喜歡那樣。這個穿上吧,船頭風很大。”
“我需要向康威爾夫人賠罪嗎?”傑克斜眼看著艾德加。
“呵呵,當然不用,陛下可不想再被扔書。”艾德加把披風遞到傑克面前,“穿上吧。”
傑克推開他的手,“不要,穿那麼多很傻。”
他們靠近國王駁船,艾德加指著前方河流的轉彎處,原本往北流的河水會稍微轉向西北方。“等一下到那個地方的時候,會有連續二十發煙火喔。”
天空中又爆出幾顆火焰花朵,巨大的聲響讓傑克忍不住摀住耳朵。另一艘船快速向他們靠近,是華勒斯。他的船貼著艾德加的駁船,他大聲問,“大人,您要去哪裡?”
“陛下邀請公爵大人上船觀賞煙火啊,那裡看得最清楚最靠近。”艾德加代替傑克回答。
華勒斯看了一眼國王的駁船又看看傑克,他搓著手,焦慮的樣子令傑克疑惑。”有什麼問題嗎?”
“不,沒什麼。我去......我去前面發射台看看。”華勒斯命令他的船伕立刻往轉彎處的方向划去,而且還催促他們加快速度。他們看著華勒斯的船直接切過去駛向河道轉彎處,他在一個地方停了下來之後上岸,往黑漆漆的林子跑去。
“他在幹嘛?”艾德加問。
“或許是河邊有什麼狀況吧,發射台就設置在那裡不是嗎?”傑克說。
等他們划到國王駁船旁,船上的侍衛替傑克鋪好木板,讓他上了柯蒂斯的船。柯蒂斯坐在寬敞的座位上,康威爾夫人靠在他的身上。看到傑克上船,柯蒂斯稍微挪動了一下身體,為他和康威爾夫人之間拉開些許距離。傑克朝他們行禮之後就往船頭走去,那裡已經為他空下坐位,鋪好坐墊,還有一壺熱麥酒。傑克坐下來,為自己倒一杯酒。他不需要回頭看,也知道柯蒂斯和康威爾夫人正在上演濃情密意的恩愛戲碼,刺傷每一對沒有被煙火吸走目光的雙眼。康威爾夫人誇張的笑聲沒有停止過,彷彿柯蒂斯是這個世界上最幽默風趣的男人,只有煙火的爆炸聲可以蓋過她虛情假意的快樂。她吆喝著要侍從把她的酒杯倒滿,然後要柯蒂斯多吃點水果糕餅和餡派。她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發現柯蒂斯不喜歡吃水果糕餅?傑克正想著的時候,艾德加為他端來一塊蛋糕。他的生日蛋糕,就這樣小小一塊躺在銀盤上。
煙火表演的節目在國王的駁船行駛到河道轉彎處時果然來到最高潮。一連串紅色綠色黃色的煙火在空中輪流爆開,黑夜像是燒起來一樣絢爛。天空裂開了,一片綿密的火網從天而降籠罩住底下的每一個人,最後化作點點火星落下,像星星殞落。人們驚叫著,歡呼著,讚美這炫目的景色而沉醉其中。傑克坐在船頭,望著他的生日禮物,若是多年前的他會因此而歡呼,但此刻在傑克眼裡看來卻再也沒有當初他所喜愛的那樣令人感動了。
******
傑克是被譚雅叫醒的。譚雅很少管他要睡到幾點,也不重視是否準時開飯,但這次她卻來搖晃沉睡中的傑克,要他起床更衣。凱蒂夫人正在等他,而且帶來壞消息。
“華勒斯死了。”凱蒂拉著傑克的手,“今早被人發現在城中的小巷子裡遇刺死了。”
“這不可能!”傑克說。
“他們說他是到城中的酒館去喝酒,回家的時候碰上強盜才被殺的,他的錢袋不見了。”凱蒂說。
“他這種身分的人怎麼會去城中的小酒館喝酒?他甚至不愛喝酒的。”
“小亞也是這麽想的,他也和華勒斯認識很多年了,知道華勒斯不愛喝酒,更別提大半夜的跑到城中去了。”凱蒂要傑克和她一起坐下來,“所以他就到治安官那裡去查探了一下,我們想,殺他的人應該不是為了錢。”
“為什麼?”傑克問。
凱蒂晃了晃自己的一隻腳,“華勒斯那雙新做的,上好的小牛皮靴,還套在他的腳上呢。那鞋子或許比他錢袋還要更值錢,強盜有那麼不識貨嗎?”
凱蒂走了以後,傑克在他的窗前走來走去。華勒斯是被謀殺的,但為了什麼?有誰有那個膽子謀殺宮務大臣,那可是犯了死罪。他想起昨晚華勒斯古怪的行徑,聽到傑克要上柯蒂斯的船就緊張地立刻離開的樣子。
這不會是巧合。
他召來格雷,要他立刻去找柯蒂斯,請他同意讓傑克去划船。外頭比昨晚更冷,而且開始飄下細雪,但傑克堅持要去。格雷一臉為難,傑克板著一張臉,“你告訴他,昨晚我的生日沒有來陪我就算了,還跟康威爾夫人嘻嘻哈哈的很開心的樣子,我很不高興。我現在要去卡拉伯河划船,他不讓我去的話以後也別來找我了。就這樣,一字不漏告訴他。”
傑克很少打出恃寵而驕的牌,但他感覺有壞事正在發生,他必須去查清楚昨晚到底發生什麼事情。或許什麼都不會發現,那也要去確認才能安心。格雷很快帶回柯蒂斯的答案。
“告訴傑克他當然可以去划船,但外頭很冷,記得多穿幾件衣服,別著涼了,記得戴手套。”格雷僵硬地重複柯蒂斯的話,然後很彆扭地說,“我今晚會去陪他,請他不要生氣,告訴他我愛他。”
傑克沒時間感動,他帶著格雷和船伕出發。雖然已經接近中午,但天氣和昨晚相比並沒有比較暖和,傑克在冷風撲到臉上的時候忍不住打顫。他們划著船離開王宮,傑克要船夫划往昨晚華勒斯靠岸的地方。他要船伕在船上等候,自己和格雷上岸。傑克不知道自己要來找什麼,或者能有什麼發現。昨晚這塊區域,除了發射台在附近,因為河道彎曲的地方變窄,國王的駁船會太過靠近岸邊,所以為了避免危險而將這裡圍起來,禁止一般民眾進入。而封鎖在昨晚柯蒂斯回宮之後就撤除了。
傑克和格雷走到昨晚發射台設置的地方。發射台已經拆除,只留下一地木塊和黑色的火藥粉末撒在被燒焦的草地上。他們繞了一圈,到處走走看看,翻看地上的木塊,沒有發現奇怪的地方。
傑克想或許自己真的多心了。
他們走回小船停靠的地方,經過河道彎曲處,傑克停了下來。他們一下船就直接往發射台的方向而去,並沒有留意一路上河岸邊的蘆葦草地。這一帶高及成人腰部的蘆葦草因為冬天的到來已經變成深褐色,點綴片片雪花,隨著北風搖曳,發出小心翼翼的沙沙聲響。傑克走向河邊接近泥地處,那裡因為寒冷已經結凍。有一塊地方吸引傑克的注意力。和其他地方相比,那一塊地的蘆葦草顯得很凌亂,有些草彎著腰貼在地上,有的還被壓斷了,勉強能看出一塊長條形,像是有個人躺在那裡的樣子。
或者是趴在那裡的樣子。
傑克蹲下去,在地上發現黑色的粉末。他呼吸加快,格雷來到他的身邊。
“這裡離發射台還是有點距離的,不會灑到這裡來。”格雷用食指和拇指捏起粉末搓了搓,“除了煙火還有什麼會用上黑火藥?”
“火繩槍。”傑克小聲地說。
他們站起來環顧四周,這地方突然成為一個完美的刺殺地點。昨晚國王駁船行經此處時,因為河道彎曲,船的速度會變慢,河道變窄,也會是國王的駁船最靠近岸邊的地點。
“火繩槍的聲音會被煙火蓋住,煙火的火光能提供照明。”傑克感到心驚膽戰,“有人在這裡企圖刺殺國王嗎?”
“這裡昨晚是管制區,一般人不能來,也不可能輕易取得火繩槍。只有──”格雷沒有繼續說下去。傑克想他沒說出來的是,華勒斯是安排管制的人,如果某人有辦法讓刺客神不知鬼不覺地趴在這裡瞄準柯蒂斯的腦袋,那也只會是華勒斯。恐怕昨晚華勒斯失常的狀態,是因為他發現傑克要上柯蒂斯的船,他擔心誤傷傑克所以趕緊去阻止趴在這裡的刺客執行暗殺行動。
“華勒斯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傑克喃喃自語不敢置信,就像他不能相信華勒斯會突然死掉一樣。華勒斯的確忠於班傑明家族,但他同意為了穩定政局而留任宮務大臣。這半年來他盡忠職守,傑克不曾聽到他抱怨半句,柯蒂斯也給予他優渥的獎賞。他有什麼理由要暗殺柯蒂斯?他不是這麽莽撞或是有野心的人。
“我們必須趕快把這件事情告訴陛下和吉利安。”格雷說。
告訴柯蒂斯和吉利安,傑克的腦海中響起警告的鐘聲。如果華勒斯因為阻止暗殺,結果自己反而被謀害,那表示有人不希望他說得太多。他有共謀,那個人有可能是誰?誰能叫得動位高權重的宮務大臣?
“等一下,先不要、先不要告訴吉利安。”傑克出聲反對。
“為什麼不說?有人企圖刺殺國王,這次他沒有成功,或許會有下一次!”一向安靜沉穩的格雷有了難得的激動。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不是不說,而是、而是先讓我確認一下。或許事情不是我們想像的那樣。”傑克的腦袋拼命運轉,“我會讓柯蒂斯允許我明天出宮一趟,我會去打聽看看。”
格雷看著他,眼神前所未有地冷酷,“你為什麼要幫華勒斯掩飾他的罪行?”
“因為一切只是我們的推測!”傑克大聲說,“如果告訴吉利安,華勒斯的家人就死定了,吉利安一定會把他的老婆和孩子全都抓進夏伊洛塔裡嚴刑拷打,從他們的嘴裡摳出他想要的答案。我知道他會這麽做,因為我是他的話也會這麽做!但我認識華勒斯的家人,他們全都很單純,不會涉入這樣的事情。華勒斯對我很好,讓他的家人避免酷刑折磨,這是我至少能做的事。他們會比較相信我的,讓我先去跟他的妻子談談,看能發現什麼。等我明天回來,我會親自告訴柯蒂斯這件事的。”
傑克當然不希望華勒斯的家人落到吉利安的手上。華勒斯忠心耿耿,他是這個王宮裡少數始終如一地對待傑克,不因傑克身分轉換而改變態度的人。他對傑克的關心和尊敬沒有因為班傑明家族如煙火般消失在基利波的政治版圖上就減少。失去他讓傑克很難過,他也想盡量幫忙他的家人,但他更擔心這件事會牽連到自己的家人。傑克終於知道之前與羅絲和蜜雪兒見面之後不對勁的感覺從何而來。那個莊園只進不出,羅絲卻知道傑克在宮裡的狀況,雖然有虛假的地方,但也有事實,有人在向她傳遞訊息。除了班傑明家族的人,不可能有人指使華勒斯做出這樣重大而高風險的犯行。羅絲絕對有動機這麽做,她的恨足以驅使她冒險。
格雷看起來很猶豫,“萬一他們逃走或湮滅證據怎麼辦?”
“要湮滅證據昨晚就足夠。而華勒斯的屍體還在治安官那裡,他們不會丟下屍體逃走。”傑克看格雷仍在考慮,這讓他很氣惱,“難道你認為我會眼睜睜看著柯蒂斯陷入危險而置之不理嗎?這半年來你每天跟著我,連這一點都不了解嗎?”
格雷想了想,最後他靠近傑克,聲音低沉粗礪如這刺骨的寒風。“我這半年來每天跟著你,老實說,你對我而言還是個謎。我很笨,不像其他人那樣機靈,但我知道柯蒂斯就算被你親手殺死他也不會有任何怨言。只是我不會容忍這種事發生的。我選擇相信你,相信你對他有和他對你同樣的情感。若是柯蒂斯因為如此而死,我會親手殺了你。”
傑克冷笑,“如果真的因為我而讓柯蒂斯發生什麼事,不需要你動手,我會親自殺了我自己。”
******
晚上柯蒂斯遵守他的諾言,前來陪伴傑克。傑克站在窗前,看著窗外此刻已被冰封的小花園。柯蒂斯沒有靠近傑克,而是在床邊坐下來。
“今天去划船好玩嗎?”柯蒂斯問。
“不,太冷了。”傑克說。
“你還好嗎?”
傑克轉過身來,“我只是想起華勒斯幫我整理這個花園的事了。他為了要叫我殿下還是大人和譚雅差點吵起來。”
“我聽譚雅說過這件事。”柯蒂斯說。國王今晚看起來比以往嚴肅,也沒有像之前一樣迫不及待地碰觸傑克的身體。
“他是這個王宮裡唯一尊敬我的人,沒有因為我現在成了身分低下的人質就棄我而去。”傑克走到柯蒂斯面前,國王抬起頭仰望他,“以後我該怎麼辦?”
“你還有我。”柯蒂斯將傑克拉向自己,緊緊擁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的胸口。“我的命可以給你。”
“我要你的命做什麼?”傑克摸摸柯蒂斯的頭髮,“不過既然你這麽說了,你想要的話,我的命就是你的了。”
“我不要你的命,傑克,我只要你,勝過任何事。”柯蒂斯放開他。“你要相信我。”
十五年前慘痛的教訓歷歷在目,傑克一個錯誤的選擇,走錯了路,害他們的人生中有整整十五年都在痛苦中後悔。他不會再懷疑柯蒂斯,但他也要想辦法保護他的家人,如果他的家人真的做了他猜想的那件事的話。叛國罪是不可饒恕、唯一的死罪,不需要吉利安說傑克也很清楚。而試圖暗殺國王毫無疑問是叛國的行為中最嚴重的一條。
傑克在他身邊坐下,“我相信你,柯蒂斯。”
柯蒂斯溫柔地輕撫著傑克的臉頰,用手指描繪他的輪廓。傑克趴在柯蒂斯的大腿上,親吻柯蒂斯的手心,而不像其他人一樣親吻他的戒指。“我明天想出宮去拜訪華勒斯的家人,順便去看看我母親。華勒斯......華勒斯的死她一定也很難過。”
柯蒂斯把手抽回去,但又很快放到傑克的頭上。
“你可以去。”柯蒂斯的手指梳過傑克的頭髮,然後覆在傑克柔軟的脖子上,“我相信你。”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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