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25日 星期五

【柯王子】人質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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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沉迷於神學與信仰之前,塞拉斯曾經是個還算不錯的國王。他會聽從大臣的建議,不會動不動就把人扔進牢裡或是綁在火刑台上;他和薩謬爾的教會合作創立了許多救濟院,不會放任教會從政府和百姓之中得利:他在做決定之前會考慮人民真正的需求,而非一個不高興就和鄰國打仗,完全不顧戰爭會帶來的嚴重後果。

他也曾經像其他許許多多的國王一樣,有過幾個情婦。沒有哪個情婦曾經威脅到羅絲王后的地位,但私生子是免不了的。他有過一個私生女,這女孩沒活到長大;他有兩個成年的私生子,查理和亨利,由一位出身卑微的美艷女僕所生。塞拉斯雖然沒有依照慣例給這個女僕一個女侯爵的頭銜,但給了讓她一輩子不愁吃穿的錢、珠寶、莊園,還公開承認查理和亨利是他的私生子。

羅絲王后原本對這些安排沒有意見,直到塞拉斯封了他們公爵之位,並且將他們列在王位繼承人的名單上。羅絲和塞拉斯結婚三十多年,這是她第一次對國王大吼大叫,不管其他國王侍從和王后的侍從女官全都在一旁看著。

傑克不是很生氣,但他也不想在他們進宮向塞拉斯請安的時候和他們和樂融融地相處。畢竟那兩個原本唯唯諾諾,看見傑克連臉都不敢抬起來的私生子,在成為未來可能的國王候選人之後,就傲慢了起來。他們身上有太多的裝飾與珠寶,卻和農村暴發戶一樣毫無品味。他們的母親沒有帶給他們太多良好的教養,他們卻敢在和傑克擦身而過時露出鄙夷的微笑,只因為傑克聲名狼藉又遭到塞拉斯的厭棄,就自以為高傑克一等。

愚蠢,但傑克根本不在乎他們。

在柯蒂斯帶著他的人馬打進夏伊洛王宮的半年前,塞拉斯要傑克到北方去視察。這不是給他表現的機會,只是想讓滾得遠遠的,讓他難過而已。北方遙遠又寒冷,千辛萬苦去了那裡,產量豐富的礦場也不需要傑克任何管理上的建議。

更何況那裡是柯蒂斯出生長大的地方。

傑克笑著接下諭令,看見他父親的眼底閃過一絲殘酷的樂趣。

傑克到了北方的斯諾地區,要他的車隊先到北方總督府去,他自己騎著馬轉往羅恩公爵的城堡。羅恩公爵和傑克記憶中相比老了很多,他看見傑克出現相當驚訝,聽到他的要求更是沉默許久。最後他還是獨自和傑克一起出發,前往當初的艾佛瑞特堡。

柯蒂斯曾經答應要帶傑克到自己的故鄉去看看。他說艾佛瑞特堡底下有溫泉流過,他們設計了水道,溫泉可以流過一些房間的牆壁,讓整個城堡溫暖而舒適。他說要帶傑克到一望無際的原野騎馬,和他行過北方崎嶇壯麗的山脈。他要讓自己心愛的人踩在他心愛的土地上。

可惜,最後只有傑克一個人來。

在斯諾公爵因叛變而被處死之後,他的領地和城堡被瓜分給那些乖乖待在北方的其他貴族。羅恩公爵得到最大片的土地和艾佛瑞特堡,因為當初是他勸北方貴族們不要發兵救人。傑克因該恨羅恩的,但他在知道羅恩把艾佛瑞特堡空下來沒有入住時就無法怪他。他們就算發兵趕到夏伊洛也無力回天。

傑克到的時候天氣不太好,霧氣盤繞在山頭,一路瀰漫到他們的腳下。艾佛瑞特堡位在高地,遠遠看來像是童話中高聳入雲的城堡,裡頭住著受困的公主和噴火惡龍。現在只有幾個負責維護的僕役住在這裡,大門打開時發出巨大的聲響,歡迎已經很多年沒有出現過的客人。空蕩蕩的城堡裡住著舊日的回憶和鬼魂。

“大人當初為何阻止大家發兵救人?”傑克和羅恩一起在走在城堡的走廊上時忍不住問。

“即使我們出發去救斯諾公爵,願他安息,快的話半年,慢一點要一年,等我們到了,斯諾公爵和夫人,願他們安息,也救不回來了。”羅恩聽起來很痛苦,傑克不認為他在演戲,“更何況柯蒂斯還在國王的手上。而我們一路過去,會死多少人?我不希望有更多死傷。我以為您會懂。”

“我的確懂,但我想聽你親口說。”傑克聽到他們的腳步聲迴盪在城堡的石壁之間顯得如此響亮。

“斯諾公爵,願他安息,根本搞錯對象。”羅恩忿忿不平,“威佛的確幹了很多壞事,但他的權力來自國王。如果斯諾公爵不這麼衝動,就不會有那麼多人死了,願他們都安息。”

傑克對於羅恩敢在他面前批評塞拉斯感到很有趣。羅恩很快意識到自己有可能禍從口出,“抱歉,殿下,我不是那個意思。”

傑克聳聳肩,“我也討厭他。”

他們走過一個又一個廳室,空虛和寒冷如今是這個地方的主人。傑克感到前所未有的惆悵。這裡曾經人來人往,各地的貴族領主、騎士、百姓,到艾佛瑞特堡來見斯諾公爵,聽取他的建議和裁決,接受他的領導和指揮。這是柯蒂斯曾經住過的地方,他踩過的走廊,他坐過的椅子。當他們來到柯蒂斯的房間時,不曾離去的悲痛又重新攀上傑克的心。他推開那扇可以遙望整個斯諾地區的窗前,想像當時還小的柯蒂斯就是在這裡放他的老鷹出去飛翔。

“殿下,我知道您依舊為了柯蒂斯而傷心。”羅恩說。北方的貴族,特別是到過夏伊洛的,都知道傑克和柯蒂斯的好交情,“十五年了,您該考慮的是自己。”

傑克的手指撫過柯蒂斯也摸過的窗檯。他注意到,羅恩在提到柯蒂斯的時候沒有說願他安息。柯蒂斯是被北方人用另一具屍體瞞天過海救走的,羅恩知道嗎?他知道柯蒂斯當年沒有死在夏伊洛嗎?羅恩堅持不入住比他自己的城堡更大更好的艾佛瑞特堡,是要把它留給真正的繼承人嗎?

傑克不相信任何人。他其實可以相信羅恩的,因為後來就是羅恩召集兵馬,和柯蒂斯裡應外合,消滅了北方總督的軍隊。但當時的他只是關上窗戶然後說,“我們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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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到北方總督府的時候,北方總督里奇蒙帶著一隊女僕迎接他。那些女僕身上的服飾實在不合宜地暴露又亮眼,在灰撲撲的北方顯得格格不入。里奇蒙的笑容太過甜膩,眼神溜轉地讓人覺得他時刻在計畫著什麼。傑克不太想理會他過度討好的彎腰鞠躬,沒有和他說太多話就先回為他準備的房間休息。房間讓傑克感到怪異,他花了一點時間才發現怪異在哪裡。一切都太豪華了,那些綢緞和天鵝絨製成的椅墊和床單與帷幕,金製或銀製的器皿,雕刻繁複的桌倚。傑克很好奇這是房間原來的擺飾還是里奇蒙為了迎接傑克特地布置的。

晚宴的時候,上桌的食物同樣豐富而昂貴地讓傑克暗自驚訝,這些份量能餵飽好幾個家庭了,精緻的程度可比宮廷。接著是里奇蒙特地為傑克安排的餘興節目,由幾個近乎衣不蔽體的年輕女孩跳著可以說是褻瀆的舞蹈。她們腳踝上的鈴鐺響得讓傑克頭痛。傑克想這是他多年來放縱的後果,別人以為這樣低俗的表演可以取悅他。

第二天早上,他在里奇蒙的陪伴之下前往礦場。他本來想只做做樣子,回去隨便寫個報告就可以交差。但現場的景象震撼了他。那些鞭笞、毆打、辱罵,形銷骨立的奴隸在死亡和酷刑的陰影下搬出可以塞滿基利波的國庫,支援更多戰爭花費的寶石和礦石。他支開了里奇蒙,自己在礦場到處走動,觀察。那些奴隸的眼裡除了麻木的痛苦和全然的絕望之外一片虛無,他們因為各種原因淪落到此,卻在生前就嘗試地獄的滋味。傑克沒想到在他華麗糜爛的小世界之外,有人這樣卑賤地活著。

傑克回到總督府,以王子之名,要里奇蒙搬來所有的帳冊和報告。里奇蒙一開始裝傻,假笑,拖延了半天,才讓僕人搬來一疊又一疊的資料。

傑克感覺在他放浪的偽裝之下那顆隨柯蒂斯而去的心又開始跳動。這次不是為了愛,而是不可置信與同情。他抓出一個又一個可疑的地方,記下一張又一張的筆記。白天他無視里奇蒙的阻止,在礦場裡走動,問話,看他們吃的東西。奴隸們連話都說不清楚,但他們悲慘外表已經說明一切。有個人甚至在他面前倒下,抽搐,死去。傑克把一切都記了下來。

傑克碰到艾德加那天,他和里奇蒙幾乎大吵一架。里奇蒙直接了當地問傑克到底想做什麼,傑克說他想知道里奇蒙到底在這裡做什麼。里奇蒙說國王很滿意這裡為基利波帶來的一切,金錢,珠寶。傑克說這裡的寶石都染上了血。

里奇蒙看著傑克胸前鑲了紅寶石的王子金鍊冷笑,“是,也包括您的。”

他氣極了,跑到礦場去一陣亂問,接著有個人撞到他。傑克一開始沒認出來,因為這和當初那個跟在柯蒂斯屁股後面的機靈孩子實在差太多了。艾德加長大了,但瘦得讓人心驚,他的顴骨突出,雙頰凹陷,唯有一雙眼睛因為怒火而明亮。

“別待在這裡,快走。”艾德加丟下這句話就走了,還被礦場的侍衛踢了幾腳,懲罰他的偷懶和對王子不敬。

傑克必須抑制自己的激動。他不能去找艾德加,但他或許可以跟里奇蒙把艾德加要過來。里奇蒙戴上做作的假面具,說艾德加是因為叛國罪而流放的,沒辦法讓傑克帶走。但他有別的禮物要送給傑克,希望傑克忘掉他們之間的不愉快。

那天晚上,有個可愛的小男孩來敲他的房門。男孩被化了妝,穿上遠方蠻族色彩鮮艷的衣服,手腕上戴著手環和鈴鐺。對於這個禮物,傑克感到前所未有的噁心,但不是針對這個孩子。他要孩子離開,孩子哭著說要是他天還沒亮就出去會被打死。傑克只好讓他縮在椅子上睡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傑克醒來就發現孩子不見了。他不以為意,漱洗完之後離開總督府,打算要繼續到礦場,看能不能再找到艾德加。他們在經過一個轉角時被襲擊了,他的侍衛被敲暈,傑克則被幾個蒙面人架著拖走。他一路掙扎,但他們摀住他的嘴。最後他被帶到一輛馬車旁。

他們放開他,一個鬼魂站在他的面前。那是柯蒂斯,就算他留著一臉大鬍子,穿著骯髒又破爛的衣服,瘦得像是有一半的他都消失在北方灰色的天空的樣子,傑克還是能一眼認出他。傑克不停發抖,十五年了,他沒有一刻忘記柯蒂斯,沒有忘記他們共處的時光,但他沒想過能再見到他。

“你的東西和筆記都在馬車裡,你現在必須走。”柯蒂斯的聲音比傑克記得的更沙啞。他打開馬車門,把傑克推上去。

“柯蒂斯,柯蒂斯,是你嗎?”傑克在柯蒂斯把馬車門關起來之後從窗子探出頭來,“真的是你。”

“你有危險,快走。”柯蒂斯要車夫立刻出發,連一句問候都沒有。傑克想跳下車,但馬車裡有個他不認識的人阻止他這麽做,那個人一直到進了夏伊洛才離開。一路上,不管傑克問了他多少問題,他都不願回答。

傑克把他在北方的所見所聞寫了下來,還附上了許多里奇蒙可能貪瀆的分析。沒有人應該那樣被對待,傑克寫報告時的羽毛筆畫在紙上,憤怒地沙沙作響,即使是奴隸也是人。

更何況柯蒂斯在那裡。

傑克將報告交上總檔案館,再由檔案官交給塞拉斯。他並不想因為這個報告立功,洗刷自己的名聲,而是他真心認為塞拉斯不知道那裡的狀況。他不知道每天都有人因為里奇蒙的恐怖管理與虐待而死去,他不知道里奇蒙一直都在虛報經費申請然後自己吃下那份額外的好處。傑克是這樣認為的。

當他踏進國王私室時,塞拉斯看起來像是氣得隨時都要盟主寵召了。房間裡除了他和塞拉斯,還有威佛,里奇蒙,和那晚濃妝豔抹的小男孩。里奇蒙說傑克即使到了北方,也夜夜笙歌,要求男孩女孩供他玩樂。但是這個,他一臉沉痛地指著那個孩子說,這實在太過分了,如果他不向國王舉報王子的罪行,上帝也不會原諒他。他說傑克甚至寫了一份假造的報告來威脅他。

孩子怯生生地供稱他在傑克的房裡待了一整晚。塞拉斯拿起桌上的金杯,用力扔到傑克臉上。金杯上鑲的寶石刮傷他的額頭。

傑克能看得出來,他的父親不相信他,他的父親不相信自己的兒子,里奇蒙也知道,所以牠才能如此輕易誣陷失寵的王子,報復傑克在北方對他的挑釁。塞拉斯用最惡毒的話詛咒傑克,而傑克則大聲宣誓自己的無辜。但最後傑克被押回自己的房間反省,他親眼看見威佛當著塞拉斯的面把那份報告撕掉。

“如此胡言亂語,不應收入總檔案館。”威佛一邊說一邊將傑克的報告撕成碎片。傑克恍然大悟,塞拉斯是知道的,但他放任一切發生。他到後來才知道,每個為北方陳情的人,一開始是受到斥責,後來被關押,最後甚至被綁上火刑台。塞拉斯知道,但他不想聽。更多的時候是這些“雜音”在傳到塞拉斯的耳裡之前就被威佛消音了。

傑克在自己的房間裡氣憤地走來走去。他想起自己在那一切沒有發生之前,和柯蒂斯一起計畫過什麼樣的未來。他想要成為一位偉大的君主,他要讓自己的人民都過著快樂的日子。柯蒂斯會是他宰相,他的支柱,無論是他的王國或是他的心。如今這個支柱已經倒塌了,而傑克也永遠不可能當上國王。塞拉斯對他沒有半點信任和愛,他不會對傑克手下留情的。

威廉舅舅來探望他的時候在他耳邊說了一些事。他加了柴薪在傑克心中的怨恨裡,搧著風讓火越燒越大。然後一個不成熟的計畫形成了,傑克想他如果不這麽做,最後塞拉斯會送他上火刑台的。他確信自己的父親會這樣對待他的兒子,威廉附和而且加強了這樣的念頭。於是傑克一頭熱地執行了這場叛變,他尖叫著父親的罪行,他要塞拉斯因為當一個爛國王而懺悔。

而他的下場是被關進夏伊洛塔裡,等著死刑判決下來。他只祈禱塞拉斯能讓他死得痛快一點,但有鑑於他愛著柯蒂斯的心依舊在胸膛裡頑固地跳動著,他想塞拉斯會選擇用火淨化他的靈魂。

他沒想到最後他會被柯蒂斯從絕望裡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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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知道柯蒂斯從小有個習慣,那就是他會早起去騎馬。在政局開始慢慢步上軌道之後,他似乎又重拾過去的興趣。在王宮裡,知道國王的行蹤並不難,因為他不管到什麼地方去,身邊總是跟著一堆人。侍從、僕役、想辦法搶時間要跟國王說上話的大臣、緊跟著國王好讓他對自己產生印象的貴族,像一群吵鬧躁動的獵犬圍在他的身邊。傑克知道柯蒂斯不喜歡這樣,但國王必須習慣這種場面。

傑克今日起得很早,格雷差點就要錯過他了。他們拿著前一天準備好的蘋果泥、胡蘿蔔泥和加了燕麥的飼料,裝在籃子裡。現在入秋了,冬天很快就會到來。傑克穿著柯蒂斯送的兔毛斗篷,戴上手套,和格雷在清晨的微光與寒風中往馬廄前進。皇家馬廄那裡很熱鬧,遠遠地就聽見有人活動和說話的聲音,國王和貴族們聚在馬廄外等著侍從為馬匹套上轡頭,裝上馬鞍牽出來。傑克接近他們,很快引起注意。但傑克的眼睛只盯著小餅乾爵士的專屬馬廄。他打開馬廄的門,呼喚他忠實的老朋友,小餅乾爵士乖乖讓格雷為牠套上轡頭。傑克牽著牠走出來的時候柯蒂斯一群人還在那裡,默默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他知道自己的出現很突兀,但他不在乎。

他把點心籃交給格雷,拍拍馬的腦袋,“來吧,親愛的,我們去散步。”

傑克經過柯蒂斯和他的人身邊時,行了一個禮,然後就帶著小餅乾爵士和格雷慢慢走向樹林。他沒有看柯蒂斯,但他知道柯蒂斯一定在看著他,國王火熱的視線像箭一樣射在他的身上。傑克知道柯蒂斯會看著他被風吹起擺動的斗篷,他會看到傑克對著小餅乾爵士露出一個他渴望的笑容,他會看著傑克的手輕輕滑過小餅乾爵士的栗子色皮毛,然後希望那隻手滑過的是他的身體。

但傑克就是不看他。

他們兩人一馬走向逐漸亮起來的天,背後傳來一陣騷動,馬蹄踩踏在草地上和騎馬人吆喝的聲音越來越接近,地面輕微顫抖。他們飛快從傑克的身邊經過,揚起泥土和碎草,小餅乾爵士有些不安地前後踏步。柯蒂斯踢著馬肚子加速的背影看起來緊繃得令人畏懼。傑克等著大隊人馬逐漸遠去之後,繼續帶著小餅乾爵士散步,餵牠吃點心。

柯蒂斯的反應一如傑克預料。當一個男人想要的東西近在眼前,卻連碰都碰不到,那的確會引起一些欲求不滿的怒氣。

宮裡這幾天相當熱鬧,慶祝柯蒂斯登基的活動接二連三舉行。傑克有的時候去,有的時候不去。他只觀賞不參加,無論是射箭、滾木球、作詩比賽或是扮演靜止畫。他身處人群中,或待在角落。他和幾個敢與他交談的貴族們說話,在凱蒂和亞瑟身邊微笑。在音樂會上他坐在確保國王包廂能看見的座位,在狩獵比賽的參賽著帶著獵物回來時為他們鼓掌。他知道自己不管站在哪裡,柯蒂斯一定會從人群中找到他。如果他不在,柯蒂斯會失望地左顧右盼。

柯蒂斯真的很不容易,傑克看著他的側臉心想。這些日子他得應付多得記不住的貴族和他們的女兒,隨時保持和善笑容,試著裝出對那些女孩們很有興趣的樣子。只有傑克知道,他的心嚮往著住在佣人房的人質。挑起柯蒂斯的慾望一點也不難,要令這種慾望如森林大火般熊熊燃燒更是輕而易舉,真正困難的是讓柯蒂斯對他的愛勝過自身的欲求。他要他等在那裡,看著傑克就感到痛徹心扉的愛。當他和柯蒂斯重修舊好的時候這種等待會成為一種魔法,讓一切都完美而動人,讓柯蒂斯永遠都不離開他。

這就是傑克所害怕的,他害怕柯蒂斯會離開。柯蒂斯有太多理由這麽做。為了國家,為了王位,為了不讓基利波陷入內戰的繼承人。他眼前那些翩翩飛舞的貴族女孩們才是正確的選擇。到時候傑克該怎麼辦呢?他可以回到他的領地,在他的離宮想著柯蒂斯而孤獨終老。傑克用十五年來證實了自己的心有多麼頑強地愛著一個人,所以要他在被拋棄後繼續愛著十五年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他知道這是最有可能的結局,但他還是拼命掙扎。

柯蒂斯宣布在今日的俏皮話比賽裡──是的,宮廷裡就是有這麽無聊活動──安達克特家族的女孩米蘭達獲得勝利。柯蒂斯送給她一個禮物,一條小小的金鍊子。柯蒂斯微笑望著她,米蘭達羞澀地低下頭去,感謝國王的厚愛。傑克幾乎能聞到空氣中其他貴族和女孩們忌妒的酸味,從他們冰冷的眼神和假笑中散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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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沒有每場活動都參加,卻一日不缺地帶小餅乾爵士去散步。要是牠的狀況不好,不想離開馬廄,傑克就會坐在那裡陪牠一會,餵牠吃點心和乾草。他發現柯蒂斯現在每天都會去騎馬,就連下雨的日子,傑克只是去馬廄陪小餅乾爵士,也會發現柯蒂斯和一群疑惑的侍從在外頭徘徊。他們會在馬廄前相遇,傑克會向他行禮之後就離開,但總是不看他。他會當著柯蒂斯的面跟格雷說話,和其他勇敢一點的貴族打招呼,就是不理會柯蒂斯。

傑克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這關係他能不能平安地從北方人的敵意中活下來。他試著在所有的人都被戲劇表演引到劇場去的時候溜進過去的王子寢宮,不過王子寢宮和隔壁相連的房間卻被封禁。柯蒂斯在他成為王宮新主人時就這樣下令了,除了定期進去打掃的僕役,任何人不得進出。傑克得另外想辦法。

這日他宣稱南院小花園裡的某一棵樹修剪的樣貌他不喜歡,要譚雅去通知宮務大臣華勒斯。這種小事華勒斯可以直接派遣園丁來處理,但傑克知道華勒斯一定會親自前來。果然,華勒斯很快就帶著人來了。趁著工人爬上爬下修剪枝葉的時候傑克要華勒斯陪他去看池子裡的魚。

“殿下,您不是為了那棵樹而叫我來的。”華勒斯開門見山說。

“的確不是。”傑克指著池子裡的魚,“你有王子寢宮的鑰匙吧?”

“有的,每周打掃的工作,陛下......我是指柯蒂斯,他要我親自監督。”

“你可以叫他陛下沒有關係,這已經是事實了。”傑克又指指另一條魚,“我要你幫我拿個東西,王子御用紙,上面蓋有王子和班傑明家族紋章的。我的書房裡還有,幫我拿一點過來。”

華勒斯順著傑克的手指望進池子裡,“是。另外,柯蒂斯最近問起當初殿下帶兵衝撞陛下的事情。”

傑克笑了,感覺自己和柯蒂斯心意相通。“你可以老實告訴他事情經過。”

華勒斯召來屬下,“公爵大人不喜歡那些黑色的魚,都撈起來,換上黃色的。”

當天晚上,傑克要的紙就送到了。分量不多,但已經足夠。傑克準備提筆書寫的時候,有人敲他的門。他趕緊把那疊紙塞到棉被底下,把《時光之河》拿在手上翻開其中一頁。

來的人是艾德加。艾德加是平民出身,在艾佛瑞特家照顧柯蒂斯的馬,後來在北方受奴役多年,但他現在很適應宮廷的生活。柯蒂斯把他當成自己的弟弟一樣愛護,他則回報完全的忠心。他進門的時候有淡淡的女孩香水味隨之而來。現在宮裡常常有很多貴族小姐夫人為了慶祝活動而出入,她們身邊有很多侍女,而艾德加是個長得好看的年輕男子。當然了,國王的得力助手這個身分也增添了他的吸引力。艾德加不用說半句話,傑克都能看得出來他的心情很好。他端來一盤糖漬水果送給傑克,畢恭畢敬地放在桌上。

“騎士閣下有什麼事嗎?”傑克問。

艾德加有點不知該如何開口,他抓抓腦袋,“陛下要我來跟大人要一件東西。”

“我有什麼東西可以給陛下的?我一無所有。”

“手帕,衣服的一角,什麼都好。”艾德加似乎想笑,彷彿柯蒂斯的要求很好玩,“陛下明天會參加馬上比武,他希望大人能給他一個東西,放在身上,當作幸運物。”

傑克假裝冷漠,“我相信有一整個宮廷的貴族小姐們都會很樂意把自己的手帕和緞帶綁在他的長槍上。”

艾德加突然褪去裝模作樣的禮儀,“唉呦,你也知道他不想要那些女孩的手帕和緞帶。”

艾德加小時後總是這樣跟傑克說話。他個頭小小的,膽量卻很大。別人對待傑克的態度是拘謹的,艾德加卻不拘於那些禮數。傑克總說柯蒂斯寵壞了他,但傑克自己也喜歡他這個樣子。傑克和柯蒂斯在房間裡偷偷相見和親吻時,艾德加守在門外把風。傑克當年想救隨著艾佛瑞特家的僕役一起流放到北方的艾德加,但他沉溺在自己的悲傷裡無能為力。在北方礦場遇見他的時候,看著他那殘破的外貌讓傑克心痛。如今他好好地站在這裡,長大了,變壯了,和女孩子在一起,除了臉上有一道短短的疤和手背上的奴隸紋身,在他身上看不見過去不幸遭遇留下的陰影。

傑克把《時光之河》放在艾德加面前的桌上,封面朝上,確保艾德加看見。他知道等艾德加回去之後,柯蒂斯一定會抓著他,要他把傑克的一言一行都說給他聽。

“咦?這本書?陛下也有一本。”艾德加歪頭看著《時光之河》的封面,“他常常在看,要不就是拿著發呆。”

傑克淺淺笑了,心裡感覺很甜蜜。

“我記得當年只要他一出場比武,現場就會有好多女孩子等著看他。”傑克輕聲說。“你還記得他那時候的樣子嗎?那麼年輕,臉上沒長鬍子,英俊得讓人不能呼吸。”

艾德加想了想,“嗯,我是沒什麼感覺啦。”

“他穿黑色的盔甲真的很好看,像一道黑色的閃電般凌厲。”

傑克想起那時候,柯蒂斯把傑克送給他的手帕塞在胸口,身穿畫有無花果樹圖樣的黑色盔甲,戴上頭盔,騎在駿馬上,平舉他的長槍後,都會把手貼在左胸口上,感覺傑克給他的祝福。他說傑克的愛給了他力量,讓他將對手擊落。眾人為他歡呼,女孩們將玫瑰拋向他,他的眼裡只看著傑克。

“可是國王的盔甲是金色的耶。”艾德加說。

傑克當然知道,“我也只是說說當年的事情而已,國王該穿什麼就穿什麼。”

“所以你要給他什麼東西呢?”

傑克拿了一條手帕來,折得方方正正的,在上面親吻一下再交給艾德加,“這就是我的祝福,或許你可以幫我親親他。”

艾德加做了一個鬼臉之後把手帕收進長袍口袋裡,“那就不用了吧。”

國王的騎士和信鴿離開之前看起來欲言又止,傑克等他開口。艾德加想了半天才說,“大人能不能別跟陛下吵架了,他心情不好,倒楣的是我們。他每天跑去馬廄不是為了騎馬,而是看你啊。他真的不想那樣對你,他很心疼的。”艾德加看傑克不為所動有些著急,“他哭了!他說喔我心愛的傑克,我對不起你,我想念你的唇!”

傑克瞪了他一眼,“胡說八道。”

艾德加垂下肩膀,“唉,我只希望你們趕快和好。”

“我們沒有吵架,只是對某些事情沒有共識。”傑克拿起《時光之河》翻開來,“回去找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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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傑克起得比較晚,也來不及去看小餅乾爵士,就趕往馬上比武的競賽場地。馬上比武長槍比賽永遠都是所有人最愛的競賽,人們喜歡看到貴族大人們落馬,骨折,牙齒斷掉,頭破血流,跛著腿走路。今天是比賽的第一天,對戰的選手由抽籤選出。傑克看了一下公佈欄,柯蒂斯將要和一位從北方來的騎士交手。這樣也好,如果是南方人,他們可能會因為柯蒂斯是國王就放水讓他贏而使比賽變得無聊。柯蒂斯不需要他們放水,他們就算拚盡全力也贏不了他,養尊處優的南方貴族根本沒有人是他的對手。

在場地旁擠滿了人的木製看台上,凱蒂和亞瑟為傑克留了位置,凱蒂對他招招手,完全不顧旁人好奇的注視。“傑克,快來,坐在我的身邊。”

傑克一坐下來,亞瑟就伸手越過凱蒂遞給他一塊糕餅,“今天早上才剛出爐的。”

傑克搖搖手,“你吃吧。”

“不可以。”凱蒂從中攔截了糕餅,交給站在身後的女僕,“小亞今天早上已經吃三塊了!”

亞瑟像隻落水的小狗哼哼兩聲,但傑克愛莫能助。任何人都不能干涉凱蒂夫人管教自己的丈夫。

和前幾日不同,今天的太陽大方露面,不再遮遮掩掩。王宮的僕役將原本搭好的雨棚收了起來,讓觀眾可以享受陽光的照耀。這是個觀賞馬上比武的好日子,事實上,今日有一連串戶外活動,除了長槍,還有擊劍、射箭和獵狐比賽。柯蒂斯抬出高額獎金,邀請基利波全國各地的騎士前來參賽,也開放一般平民百姓參觀。現在這一場是國王親自上陣,自然吸引許多觀眾想方設法試圖擠進場地來。傑克所在的貴族專用看台沒有影響,這裡每個人都有足夠的個人空間,身邊還有僕人伺候。一般民眾的看台則是站了太多的人,維持秩序的侍衛還得把一些人拉下來以免看台倒塌。比武場地周圍的空地站滿了人,大家拉長脖子,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喧嘩,等著看不算年輕但比前一任還要帥氣多了的國王如何將對手騎士擊落,或是自己狼狽落馬。

如果這是民間舉辦的馬上比武大賽,周圍就會有小販捧著掛在脖子上的木盤叫賣點心和麥酒,還會有吆喝著下注的賭徒在人群中穿梭。人們會用對貴族而言太過粗鄙的用語大聲交談,為了各自支持的騎士爭執。傑克知道,因為十五年前他也和柯蒂斯去看過民間舉辦的馬上比武。他們穿著只比周遭百姓稍微好一點的羊毛布料服飾,和市井小民擠在一起,為英勇的騎士和危險的活動歡呼。他們玩得開心極了,即使客棧的床鋪上有跳蚤也沒有減損一分一毫快樂的感覺。

只是那次出遊的結局不太好,傑克寧可把記憶停留在他們看完比賽後帶著亢奮的情緒回到房間裡安靜纏綿的那一刻。

亞瑟的僕人為傑克端來一杯葡萄酒。他能看見民眾注意到他,打量著他。在他們心裡是怎麼看他的?覺得他可憐?還是可笑?一個不再是王子的人,自己的家人受到監禁,卻能若無其事地和那些過去稱臣的貴族們坐在一起,為奪去他一切的盜匪喝采。他們會嘲笑他的怯懦嗎?會為他的冷血無情而發顫嗎?他仰頭喝盡杯子裡的酒。

鼓聲打斷他的思緒,宣令官宣布國王駕到,所有的人一起站起來為國王行禮。柯蒂斯捨棄了國王沉重的金色盔甲,而是──當然了──選擇繪有生命樹圖樣的黑色盔甲,他的盾牌和肩膀上有艾佛瑞特家族的盾牌紋飾。他的身後跟著被侍從牽進來、罩著黑色馬鎧的戰馬,艾德加就和過去一樣為他拿盾牌和木製長槍。柯蒂斯今天看起來朝氣蓬勃,很有活力地和他的子民面對面,身上的盔甲因為他的移動而發出聲響,腳步也比平常更重。但他看起來相當靈活,盔甲和長劍短劍鎖子甲頭盔各種配件的重量像是完全影響不了他。他知道自己淺淺微笑的樣子最英俊,所以始終保持那樣的笑容,和為他的風采著迷的群眾揮手。柯蒂斯只會象徵性地出賽一場,然後就會退回觀眾的位置,讓其他的騎士參賽者去爭奪獎金和榮耀。如果他一路參賽下去,最後他提供的獎金大概又會回到他的口袋裡。傑克想如果柯蒂斯不是國王,不是公爵,而僅僅是一個騎士,光是參加各地的馬上比武大賽他就能出名又有錢。

柯蒂斯簡單說了話之後就俐落上馬。他不喜歡囉嗦,這點和塞拉斯也不一樣。塞拉斯會在任何比賽前說上帝希望人們從這次的比賽裡獲得什麼樣的啟示的長篇大論,即使只是個套環比賽也是如此,貴族們忍住不打哈欠和翻白眼的樣子總讓傑克笑出來。

柯蒂斯一手拿著有銀色紋飾的頭盔,騎馬走向貴族看臺。他停在霍爾敦男爵的女兒瑪莉面前,將長槍伸向她。“請瑪莉小姐賜我一項幸運物,伴我上場面對挑戰吧。”

瑪莉看起來受寵若驚,但依舊從容不迫地站起來,將自己手腕上的緞帶解下來,綁在柯蒂斯的長槍上。柯蒂斯對她點頭行禮,她則屈膝回應。之後,瑪莉優雅地坐下,抬高下巴,面帶微笑地看著柯蒂斯就定位,享受每個人對她拋來的各種目光,無論是羨慕的或是忌妒的。米蘭達握著自己戴著金手鍊的手腕,和她的家族一起瞪著她。不久之前,大家才確信,獲贈金手鍊的米蘭達是柯蒂斯心儀的對象。過沒幾天,方達伯爵家的瑪格麗特被柯蒂斯邀請一起去騎馬,兩人在獵場熱烈地交談詩歌和戲劇,歡快的笑聲讓所有人又把籌碼改壓在瑪格莉特身上。結果前日的晚宴上,柯蒂斯一聽說德文子爵的孫女安妮喜歡吃小羔羊肉,立刻要廚房的人為安妮準備,大家又開始竊竊私語,說柯蒂斯對安妮的愛慕之情溢於言表。

現在的情況真的讓每個人都感到相當疑惑,那些貴族們個個皺著眉頭,想搞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原本打算和基利波國王聯姻的外國王室最近都透過他們的大使聽到謠言,說柯蒂斯的王位不穩,蜜雪兒的丈夫正在某地聚集兵力,準備把他拉下王座,就和他對塞拉斯做的事情一樣。擔心到了最後和一個叛徒聯姻,那些王室都停下締結婚約的準備。柯蒂斯沒有積極挽回,反而給了國內貴族們更大的希望。但國王究竟打算把心和王后之位交給誰呢?每個人都在想著這件事。

司儀介紹兩邊的參賽者,他們在馬匹上向彼此點頭致意。渾厚的低音號響吹響比賽的序曲,兩邊的騎士往中央奔去,北方騎士的長槍刺向柯蒂斯的盾牌時被擋開了,他們錯身而過。接著,另一波對峙又開始了。柯蒂斯踢著馬肚子向前衝刺,大吼一聲,閃過對方的攻擊,長槍刺向盾牌和胸口間的空隙,像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對手擊落馬,他的長槍在對方的胸口碎成木片,北方騎士用力摔在地上。

比賽結束得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過了幾秒歡呼才響起。柯蒂斯不打算依照慣例和對方多虛晃幾招讓觀眾享受比賽的樂趣,而是失去耐心,直接了結這場比賽。傑克想或許他對這些沒完沒了的活動感到厭煩。他想回去工作,伏在桌邊閱讀卷宗,和由他親手挑選邀請的大臣們開會,下決定。他找了很多學經歷豐富的國內外學者進宮,討論和辯護各種國家大政方針,他每一場都認真參與。他想把時間花在真正有意義的事情上,而不是在這裡,和一個又一個人應酬,計算利害關係,和女孩們調情,說些無意義的俏皮話。這大概是他對這些宮廷日常活動的一種反擊。

在眾人的掌聲中,瑪莉也站起來為他鼓掌,表情驕傲地像個王后。摘下頭盔的柯蒂斯則朝她的方向行禮致意。他按著自己的左胸,騎馬從傑克面前走過,眼神匆匆掃過他。這裡這麼多人,只有傑克知道,柯蒂斯把手放在左胸口上代表的意思。他知道國王的黑色盔甲下藏著他的手帕,還有一個吻。

******

凱蒂夫人被允許可以自由進宮來找傑克,但是“為了維護凱蒂夫人的名聲”,柯蒂斯下令他們不可以在房間裡獨處。柯蒂斯對凱蒂沒來由的妒意讓傑克哭笑不得,但可以和凱蒂一邊在漸漸恢復生氣的小花園裡散步一邊聊天實在是一件讓人期待的事。他的朋友太少了,小餅乾爵士也不會講話。

通常凱蒂都會帶來各種貴族圈子和宮廷八卦與傑克分享。這不只是嚼舌根說閒話,也是情報交換。傑克因此得知外頭發生的事情,為他和天氣一樣陰鬱的生活帶來一絲活力。傑克問她外頭是否有大衛準備帶兵打回夏伊洛的傳言,凱蒂說外面的傳言是大衛已經死了。傑克祈禱蜜雪兒沒有聽到。

今天一早到南院小花園來找傑克的不是凱蒂,而是吉利安。他出現的時候傑克正在花園監督工匠處理花圃引來蟲子和螞蟻的問題。老人這些日子似乎比較忙碌,即使出現在慶祝活動上也是和其他大臣交談討論著。但傑克知道他的眼睛盯著在場貴族的一舉一動。他今天看來心情不錯,走路時不像之前那樣依賴拐杖。

“大人是第一次來南院吧?”傑克問。他連客套話和招呼都省去了。

“當然不是,安排您到這裡來之前我就來過很多次。”吉利安說。

“這裡很小,沒什麼好看的。”傑克說。

“大小不重要,位置才是。”吉利安踱步到傑克面前,“公爵大人覺得,哪一位貴族家的小姐最適合成為陛下的妻子和基利波的王后呢?”

傑克瞪著他,不敢相信他問這樣的問題。即使這些日子以來他和吉利安討論過一些政務,但這件事怎麼可以來問他?“大人,這問題對我來說像是一把利刃,用力插在心上。”

吉利安並不放棄,“您坐在密室旁聽會議,給陛下建言,您就是他的謀士,應該要針對這個問題向他提出最好的建議。”

傑克別過臉去,遠方的天空飛過一排雁子,牠們展翅翱翔的樣子令傑克羨慕。“泰特伯爵的女兒。泰特伯爵個性比較溫和,又願意執行柯蒂斯的政策。北方人尊敬他,南方人有一點怕他。柯蒂斯即將任命他為宰相,娶他的女兒很合理,可以鞏固北方人的聯盟和忠誠。”

“還有呢?”

傑克的心一陣絞痛。他正在為心愛的人挑選妻子,而吉利安很有可能會依照他的建議去安排柯蒂斯的婚姻。“諾里斯的女兒。柯蒂斯請他回來擔任大法官,他為人正直,即使他的女兒成為王后,相信他也會公正不阿地執行職務,沒有王后母家亂政的問題。”

吉利安點點頭,“您說的沒錯,但您應該也發現這兩位都不在這場競賽裡。”

吉利安提醒了傑克,由柯蒂斯舉辦,獎金是王后之位的比賽裡,並沒有這兩位小姐的身影。事實上,柯蒂斯挑逗的那些女孩,都是傑克不會選擇的。她們的家族有人和威佛走得近,有的保守迂腐,還有和克羅斯家族稱兄道弟的。柯蒂斯怎麼可能給他們任何接近權力中心的機會?而安分守己、或是受柯蒂斯重用的大臣之女,都不曾受到特別的青睞。柯蒂斯對她們以禮相待,卻不讓她們覺得自己有戴上后冠的可能。

“不管柯蒂斯有什麼打算,他總得找個人結婚的。”傑克煩躁地回答。

“是嗎?”吉利安看起來像是真的很疑惑的樣子,但傑克知道他心中有答案。

“這個花圃的土沒救了。”吉利安突兀地轉移話題。“即使這裡的土壤曾經長出美麗的花,現在都只會引來一堆蟲子,把花啃得一乾二淨。唯一的方法就是,整個換掉。”

傑克還沒來得及搞懂他在說什麼,就看見柯蒂斯的書記坎辛頓匆忙走來。他向傑克行了個禮,然後在吉利安的耳邊說了幾句話。吉利安的表情沒有改變,只是點點頭,就向傑克告辭了。

傑克很快就知道是怎麼回事,這令人震驚的消息是由凱蒂帶來的。凱蒂說塞拉斯的私生子們被謀殺了。他們原本和羅絲及蜜雪兒一樣,被秘密軟禁在某一處莊園,但他們今早被發現死在自己的房間裡。他們被割開喉嚨,血都流乾了。柯蒂斯下令要查,但大家都很懷疑能查到什麼。

傑克雖然和他的兄弟們不親,還有塞拉斯將他們列入繼承順位而造成的不愉快,但他們畢竟和傑克有一半相同的血脈。他有些難以承受,在池邊坐了下來,對凱蒂的安慰完全聽不進去。他們是國王的囚犯,也可以說接受國王的保護,如果連在柯蒂斯的眼皮子底下都會遇害,那麼傑克和羅絲還有蜜雪兒都不會安全。傑克看著還沒長出花朵光禿禿一片的花圃,不安由心底緩緩浮了上來。北方人再怎麼氣塞拉斯也應該不至於對羅絲和蜜雪兒下手,畢竟她們的名聲還不錯,又是女人。

毫無疑問,傑克會是下一個目標。

那天晚上,他就著微弱的燭光,把他當初交給塞拉斯的北方礦場視察報告又寫了一次。那份報告已經被威佛摧毀了,傑克只能憑著記憶趕一份出來,傑克這兩天都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做這件事。他知道,柯蒂斯向華勒斯打聽當初傑克帶兵──大概三十個兵吧,蠢蛋,傑克這樣罵自己──逼宮的經過,是為了要讓北方人知道,傑克即使是塞拉斯的兒子,他也不是塞拉斯那樣蛇一般冷血的人。柯蒂斯會需要證據的,傑克現在熬夜趕給他。他把自己記得的寫下來,還添油加醋了許多,也用了一些比較情緒化的詞句,要讓讀這份報告的人覺得下筆的人激憤而痛心。數據方面,就隨便寫吧,反正也不會有人去查北方總督報給財庫大臣的預算金額是否正確。

傑克寫了一晚,終於完成了。外頭依舊黑著,沒多久就要天亮,但他已經全無睡意。房間裡因為徹夜燃燒的蠟燭和火爐而悶熱。他披上斗篷,想出去走走,呼吸新鮮空氣。雖然他想應該要等格雷起床來找他,或是乾脆就躲在房間裡哪也不去。但這房間似乎每多待一秒就更小一些,他實在受不了這樣的壓迫感了。

傑克從小門離開南院,侍衛或僕人都沒有發現。他要去馬廄看小餅乾爵士,這是他唯一可以接觸到的家人了。馬廄和天色一樣黑著,傑克提著燈打開小餅乾爵士馬廄的門,小餅乾爵士看到他,開心地甩尾巴,長耳朵動來動去。他把臉靠在小餅乾爵士的脖子上,看見牠安然無恙真是太好了。

小餅乾爵士的身體在一瞬間緊繃起來。牠用鼻孔噴氣,腦袋點個不停,不安地移動身體。傑克轉頭看向門外,只見一片漆黑。

“怎麼了?”傑克試圖安撫牠,但小餅乾爵士依舊很焦慮,開始發出嘶鳴,“沒事沒事,我在這裡。”

“我知道你在這裡。”一個冷硬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傑克轉過頭去,是米爾斯頓男爵。傑克此時非常後悔自己為什麼不等格雷起床。

“我每天都在等,等你比柯蒂斯早到馬廄的日子。”米爾斯頓男爵背後的黑暗中走出兩個舉著長劍的人。“我想過毒死你,但你的食物竟然是從柯蒂斯的小廚房出來的,那就表示一定有人試菜。所以我就想,這裡會是個好地方。我只需要你比柯蒂斯早到一步就好了。即使有格雷在,也無法阻止我。”

傑克試著評估自己活下來的機率。米爾斯頓男爵和他的手下堵住唯一的出口,而他自己手無寸鐵,令這個機率低得驚人。“查理和亨利是你殺的。”

“是。讓你彈個豎琴的確讓很多北方人高興,但那是不夠的。你的父親害死我的兒子,還有許多人的兒子,那麼我就讓他體驗兒子被害死的感覺。”米爾斯頓男爵的聲音沒有一點起伏。“我已經很仁慈了,我應該要把你們綁到火刑台上燒死的。”

“你真的認為他會為我的死而落淚嗎?別忘了他可是把我關在夏伊洛塔裡等死的人。”馬廄裡唯一可以用的武器是靠在一旁牆邊的乾草叉,但離他太遠了。小餅乾爵士現在開始激動地走來走去,抬起腿嘶鳴著。

“你做了什麼讓他把你關起來?你不該為了王位對他卑躬屈膝的嗎?”儘管這樣問,米爾斯頓男爵看起來也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的樣子。“算了,我不想知道,那是你們班傑明家的問題。”

一陣巨響讓每個人都轉過頭去。是小餅乾爵士,抬起牠的前腿用力踢在馬廄的牆上。傑克趁機撲向乾草叉。米爾斯頓男爵的手下拿著劍砍過來,傑克用雙手抓起乾草叉擋住落下的劍鋒,一腳踢向他的腹部。他趁著對方踉踉蹌蹌往後退了幾步的時候翻身往一旁滾去再試著站起來,米爾斯頓另一個手下的劍又劈了下來。傑克閃過去,拿乾草叉刺向他,聽見對方發出一聲慘叫。米爾斯頓拿著劍走過來,正要刺向傑克的時候,小餅乾爵士用後腿站了起來,用力踢開米爾斯頓。

傑克想衝向馬廄門口的時候,第一個攻擊他的男人擋住他的去路。他砍斷傑克的乾草叉,劍尖和傑克的身體不到一根手指頭的距離。他發狂似的劈過來,小餅乾爵士大聲嘶鳴,抬起前腳試圖踢開那個已經失去理智的人。男人閃到一旁,拿著劍刺進小餅乾爵士的脖子。

“不!”傑克大叫著。他衝過去撞倒那個男人,用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奪下那把凶器。小餅乾爵士的血從傷口裡噴灑出來,然後砰的一聲倒在地上。傑克把劍刺進那人的胸口。

“幹得不錯,你沒有我想得沒用。”搖搖晃晃站起來的米爾斯頓男爵舉起他的劍。“這樣你也不算吃虧了吧。”

傑克看著小餅乾爵士躺在地上了無生氣的身軀,牠的血染在傑克的手和臉上,他感到自己因為憤怒和恐懼而發抖。他就要死在這裡了,為了他沒有犯下的罪行,只因為他是塞拉斯的兒子。

“米爾斯頓!”柯蒂斯站在門口怒吼,格雷、艾德加和馬廄管理員站在他的身後。格雷和艾德加抽出他們的長劍。

“柯蒂斯,我的兒子被燒死了。”米爾斯頓說。即使他的兩個手下,一個死了,一個躺在地上哀嚎著,他自己可能也斷了幾根骨頭,但他的聲音依舊平穩。

“不是傑克的錯。”柯蒂斯手上沒有拿任何武器,但身邊的格雷和艾德加已經準備好了,只要他下令,米爾斯頓的身上就會多出幾個窟窿。

“他是塞拉斯的兒子。”

“他因為反抗他而坐牢!”柯蒂斯一步步靠近他,“我明白你很傷心,但你也已經殺了兩個塞拉斯的兒子了!”

“喔,你知道了。”米爾斯頓感覺並不驚訝。

“對,我知道了。”柯蒂斯和艾德加慢慢移動到米爾斯頓和傑克的中間,格雷則是快速擋在傑克面前。“兇手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溜進去殺掉他們,只能是裡面的人做的。前晚輪班的守衛來自你的領地。“

“你要把我抓起來嗎?”米爾斯頓舉著的劍依舊沒有放下。

“我說了,我知道你失去兒子很傷心。你要以牙還牙,我可以答應你,但兩個就已經夠了。”柯蒂斯靠近他,推開艾德加試圖阻止他的手,“你恨塞拉斯為了你兒子沒有犯下的罪而燒死他,難道你也要為傑克沒有犯下的罪而殺他嗎?別這麼做,你不是那樣的人,別讓你自己變成和塞拉斯一樣。”

米爾斯頓沒有說話,他只是站在那裡很久,然後像是突然放棄一樣把手垂了下來,“上帝為證,一切都是我一個人計畫的,沒有其他人幫我。”

“我知道。”

“你打算怎麼處置我?”

柯蒂斯搶過他的劍,“你要離開宮廷,離開夏伊洛,回到北方去,幫羅恩公爵重建北方。這就是我的處置。”

米爾斯頓的表情到現在才有了些微變化,他睜大眼睛,“就這樣?”

“你的兒子是為了礦場的人陳情而死的,這是我對他的尊重。”

柯蒂斯要艾德加不引人注目地把米爾斯頓男爵立刻帶出宮廷,派人嚴密看守直到回到北方,交到羅恩公爵的手上。艾德加點點頭,手上的劍依舊握得緊緊的。柯蒂斯看著他們離開之後走過來,伸手想抱住傑克。傑克扔下手中的劍,看著手上的血和小餅乾爵士的屍體。他閉上眼睛,攤坐在地上。

******

御醫為傑克準備了助眠的草藥,但傑克沒有喝,端進他房間的食物又原封不動地端了出來。譚雅和格雷想在房間裡陪他,但被趕了出去。他把門窗關緊,坐在床上,試著不要去想小餅乾爵士為了救他拼命抬起前腳踢米爾斯頓男爵的手下卻反而被殺時的嘶鳴聲,牠的血彷彿還留在他已經洗淨的手上。譚雅把房裡的火爐燒得旺盛,但傑克還是覺得冷。窗外天黑了,譚雅多拿了兩個燭台進來,讓房間裡更亮一些。傑克從窗戶往外望一眼就把臉別開。黑漆漆的小花園現在看起來危機四伏,就連貓頭鷹的叫聲在傑克耳裡聽來都帶著殺意。他坐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緊,把《時光之河》緊緊握在手上。

柯蒂斯等不及夜深就急忙趕來了。宮裡的晚宴才剛結束,貴族們留在宮廷裡的香水還未散去,馬車駛過石板路的喀啦聲響還在。柯蒂斯拿著一個冒出熱氣的銀杯,艾德加端著一盤食物跟在後頭,格雷和譚雅在房門外等著。艾德加把食物放在桌上之後就關上門離開了。

“你沒有喝御醫的草藥,也沒有吃東西,我就知道你嚇壞了。”柯蒂斯在傑克的床沿坐下來,“吃點東西,然後把藥喝了,好好睡一覺,好嗎?”

“我說過不准你來看我。”傑克故意不去看他,不去看柯蒂斯滿臉的憂心與不捨。

“你可以懲罰我,你想要的話,打我也可以。但你必須先吃東西和喝藥。”柯蒂斯從餐盤裡拿了一碗湯,“來,這是你喜歡的鹿肉湯。”

“小餅乾爵士呢?”

“他們打算把牠做成肉乾,但我想你應該會想要有其他的安排就阻止他們了。”

“我的院子裡有一顆蘋果樹,我要把牠葬在樹下,我要牠陪我。”傑克的聲音很細,柯蒂斯要靠近他才聽得清,“要讓牠看得見藍天白雲,有樹蔭為牠遮陽,還有蘋果落在牠的身上,牠喜歡吃蘋果的。”

“我馬上派人去處理。”柯蒂斯很快答應。他拿著湯匙舀了一點湯,遞到傑克嘴邊,“聽話,喝點湯,就算是為了我。或者為了小餅乾爵士喝點吧,牠犧牲自己救你不會想要看到你這樣的。”

“你殺了我的兄弟。”傑克看著柯蒂斯。“不是你親自下手的,但你也不打算追究。”

柯蒂斯把湯匙放回碗裡,沒有迴避傑克的眼神。“我的確不打算追究,但我並不後悔。北方人需要出氣,我堅持身為曾經受加冕與神之祝福的國王,塞拉斯需要經過審判才能決定他的命運,那麼他們就要塞拉斯的兒子來代替。他們殺了查理和亨利,但總比死的是你好。”

“他們是我的兄弟。”

“傑克,你要知道,我保護的是你,不是塞拉斯的兒子。我保護的是你的母親和姐姐,不是塞拉斯的王后和公主。你明白這其中的區別嗎?”

傑克沉默了一會才說,“你用他們的命來換我的。”

“是,你的命比我自己的還重要。”柯蒂斯把碗放回餐盤,靠近傑克,他的聲音低沉而冰涼,“而查理和亨利,他們對我沒有意義。選擇你或選擇他們,對我來說根本不是問題。”

柯蒂斯的坦白讓傑克驚訝。柯蒂斯和查理還有亨利也是認識的,所以傑克本來以為柯蒂斯會稍微為自己辯解,或者表現出心虛。但是他沒有。對於他不在乎的人,柯蒂斯似乎相當無情。傑克沒有辦法因為這樣就討厭柯蒂斯,因為柯蒂斯把所有的情都留給了他。

“好了,吃點東西睡一覺,明天我叫凱蒂夫人進宮陪你說說話。”

“我不想睡,柯蒂斯,我有可能一睡不醒,見不到明天的太陽。”傑克不想自憐,但這是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處境,除了羞辱,而且還非常致命。今天如果不是馬廄管理員發現不對勁跑去通報柯蒂斯,傑克已經死在米爾斯頓的劍下。

“我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的。”柯蒂斯伸出手輕撫傑克的臉,“我那些在外飄盪的日子,有的苦得讓我差點撐不下去。但我想著你,傑克,我想回到你的身邊,我要把你擁抱在我的懷裡,我要和你結合在一起。我想念你,傑克,就是這種想念讓我撐了下來,就算我沒有了雙腿,失去了眼睛,我也要爬著回到你身邊。我不會在我們終於又和彼此在一起的時候失去你。”

“我可憐的柯蒂斯,我好可憐的柯蒂斯。”傑克忍不住落淚。

“聽我的話,吃點東西,然後把藥喝掉,我會在這裡待到你睡著。”柯蒂斯用手指抹去傑克的眼淚,“你當然能看見明天的太陽,我向你保證。”

“等到天亮,你還是要離開我。”

“畢竟我現在還是國王,我必須走,但我的心在你這裡,請你相信我。”柯蒂斯又端起了湯,“我懇求你,吃點東西,看你這樣我的心很痛。”

“你把米爾斯頓送回北方,不怕他做和你一樣的事嗎?”傑克問。米爾斯頓從頭到尾平靜無波的表情和聲音令他不寒而慄。

“他是高貴的人,喪子之慟讓他失去理智。他在北方會比在夏伊洛開心。他熱愛北方的土地,他會為了北方的重建而努力的。”柯蒂斯依舊端著湯匙,“傑克,我求你?”

傑克乖乖張嘴。柯蒂斯餵他喝了湯,把麵包撕成小塊沾著牛奶給他吃。他拿著銀杯讓傑克把整杯草藥都喝下,又拿來清水讓他漱口和洗手。傑克看到即使是一個國王,在愛情面前也是卑微的。

柯蒂斯讓他舒適地躺在床上,為他把被子蓋得緊緊的。他看著傑克,溫柔的眼神沒有移開。

傑克從枕頭底下拿出他重寫的那份報告。柯蒂斯接過去,他沉著臉,翻過一頁又一頁。

“原來那份被威佛撕掉了,我又寫了一份。”傑克說,“但需要有檔案官的大印,因為當初這份報告是有歸檔的。”

柯蒂斯點點頭。

“你自己決定是不是要公布這份報告。只有威佛知道那份報告被毀了,所以他會立刻明白這一份是偽造的。而我不可能自己拿到檔案官大印,一定需要你的幫助。”傑克的身體因為食物和柯蒂斯的關係暖了起來,睡意快速來襲。

“這樣他就會知道我們還是在一起的。”柯蒂斯瞪著手上這疊紙。“即使經過十五年,經過這一切,我們還是在一起的。”

傑克閉上眼,“你決定吧,柯蒂斯,我的命運在你的手上。”

“睡吧。”柯蒂斯在傑克的額頭上輕輕落下一吻。傑克很快就睡著了。

******

柯蒂斯是在一場非正式的聚會上提到這份報告的。他和那些從一開始就跟隨他的北方貴族與軍人們去放鷹。柯蒂斯不用國王的身分,而是以同生共死的兄弟的身分和他們說話。他說他發現這份報告被深埋在無命令不得進出的總檔案館裡,看了之後深受感動。他用感性的語氣告訴那些北方人,不是所有班傑明家族的人都是殘忍的瘋子,也有像傑克這樣的人,看到他們所受的苦難,願意為他們發聲,甚至因此得罪塞拉斯。傑克在北方巡視那段期間的確到處問東問西,很多人都記得;傑克也的確因為一份報告而和塞拉斯發生衝突,這也不是秘密。上頭有歸檔專用的檔案官大印,一切看起來都像是真的。柯蒂斯甚至讓人將這份報告抄了一份,送到北方給米爾斯頓男爵。

柯蒂斯在內閣大臣會議上也提出這份報告。柯蒂斯說威佛不動聲色地讀著報告,目光停留在封面的大印上很久,之後面無表情地將報告遞給下一個人。傑克知道威佛就算明白這不是原來那份他也不敢說。威佛的腦袋之所以到現在還可以安然無恙地長在脖子上,除了羅馬教廷的保護,還有一點很重要的是,北方人不知道北方總督其實是為他做事的。他為自己的行為辯護說一切都是因為他忠誠地為國王服務,承認的確是自己創建了礦場,但對於北方總督的暴行他一無所知,他感到心痛,會為廣大的北方人祈禱。他不會承認自己已經撕毀原來那份報告,因為如此一來他就必須解釋為何包庇總督的惡行。

柯蒂斯趁這個機會提出給傑克獎勵,北方人這次沒有意見。

傑克終於離開傭人房。他的新房間依舊位在南院,還是看得到小花園,不過這卻是整個南院最大的房間。傑克有自己的起居室、臥室和浴室,有充足的光線和流通的空氣,還有一個壁爐。傑克在僕人將房間打掃整理好之後,要所有的人都出去,他要自己靜一靜。他坐在一張鋪著天鵝絨坐墊的椅子上,環顧四周。柯蒂斯沒有花時間重新布置這裡,因為這個房間的前一任主人已經將這裡打理得精緻而典雅。所有的家具都是精心挑選過的,牆上掛著有華麗刺繡的布幔。這裡是塞拉斯很久以前曾經用來安置平民情婦的房間。因為是平民,所以不能住得離王室成員太近,偏遠的南院最適合國王踩著夜色前來偷得無法從王后那裡品嘗到的歡愉。

傑克並不因為這個房間曾經住過誰而感到不悅,他知道柯蒂斯為何把他安排在這裡。他看著臥房裡那張大床,絲絨做的床幔被收在四根床柱邊。這個房間有個密道直通國王的寢宮,柯蒂斯只要穿過兩個上鎖的房間隨時都可以來看他,不用擔心被任何人發現。

這天晚上,傑克洗了澡,好好刮了鬍子還剪了頭髮。他要人點燃壁爐,松枝的香氣讓房間裡裡乾燥而舒爽,暖呼呼地抵禦窗外日漸深重的寒意。一瓶葡萄酒和兩個銀杯擺在手邊,他坐下來靜靜等待。

密道的門悄悄打開時,傑克站了起來,柯蒂斯來到他的面前。房間裡安靜無聲,只有壁爐裡的木頭因為燃燒而劈啪響。柯蒂斯將他抱了起來。那張床很大,適合兩個人躺在一起。柯蒂斯輕柔地將傑克放在床上,動手將兩人的衣衫褪去。柯蒂斯深深望著傑克,然後壓到傑克的身上,擠進他的雙腿間。他們全身赤裸地貼在一起,傑克能感覺自己的身體發熱,因為慾望與期待而顫抖。十五年真的太久了。

“別怕,我回來了。”柯蒂斯在傑克的耳邊輕聲說。“再也不離開你了。”

“你現在可以吻我了。”傑克說。他閉上眼睛,迎向柯蒂斯帶來的狂風暴雨。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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