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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今年三十三歲,未婚,沒有子嗣。在這個十五歲結婚也不奇怪的時代,對任何人來說,這都是不可思議的事。通常這樣的人,要不是窮得娶不起妻,要不就是身體有嚴重的缺陷。傑克貴為王子,他和貧窮之間的距離就和塞拉斯與迦特國王兩人的心一樣遙遠。他的身體就算不像蜜雪兒的丈夫大衛一樣健壯,也出席過各種王室活動。人們看過他騎馬、狩獵、參加長槍比賽,甚至短暫帶過軍隊,前往和迦特的邊境協防。他的長相俊美,詩人們讚美王后端莊,讚美公主溫柔,但他們把最優美的詩句都拿來形容傑克的容貌。
傑克能夠維持單身,全都靠他拼命敗壞自己的名聲。
他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那時艾佛瑞特家剛發生巨變,柯蒂斯流落異鄉不知所蹤,他們今生不知是否還有機會見面,傑克用無數的眼淚和無眠的夜晚為他們從未見光的戀情哀悼。他日漸消瘦,原本豐潤的雙頰凹陷,只剩兩個綠色的大眼睛,燃燒著悲傷與憤怒。塞拉斯像是看不見似的,他有一日召來了傑克,告訴他半年之後他就要和希臘公主結婚了。他沒有問過他的意見,不在乎他的心幾乎死去,塞拉斯只要傑克趕快把身體養好,他不想看見一具骷髏出現在國婚典禮上。傑克本能地想反抗。他屬於柯蒂斯,無論柯蒂斯是否和他在一起都不會改變。但塞拉斯要他好好想想斯諾公爵夫人。那是柯蒂斯的母親,塞拉斯的人質。塞拉斯當時不知道柯蒂斯活著逃出夏伊洛,斯諾公爵夫人就成了他可以拿來脅迫傑克做任何事的工具。
希臘公主迪莉亞是個可愛的女孩,有著麥芽色的皮膚和熱情奔放的褐色捲髮。她從遙遠的希臘來到基利波這個陌生的國度,迎接她的是痛苦的丈夫和虛有其表的婚姻。傑克冷落她,對她的言語只有最簡短的回應,而她依舊每日精神飽滿地用開朗的笑容面對傑克。他們同床共枕的次數一隻手都數得出來,坐在餐桌的兩邊往往無言以對,他們的婚姻是一個巨大的洞裡面什麼都沒有。一年後迪莉亞因為汗熱病即將過世時傑克來到她的床邊,終於發現到自己的行為有多麼殘忍。迪莉亞還那麼小,傑克傷害了她,公主還是用深愛的眼神望著他,聚積全身最後一點力氣擠出一個微笑要他離開,不要被她傳染了。她說死之前看見傑克為她哭泣就已經滿足。
公主帶著她的純真與哀傷死去兩個月之後,塞拉斯立刻準備為傑克安排第二段婚姻。傑克感到一陣難以抑止的噁心與厭惡。迪莉亞每日按時去向塞拉斯和羅絲請安,噓寒問暖,在苦澀的婚姻裡枯萎卻沒有抱怨過一句話,而塞拉斯對她的離去竟然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她死了,不會為基利波生下繼承人了,所以對塞拉斯一點用也沒有了。
傑克在那一刻真想殺了塞拉斯。這是他第二次萌生弒父的念頭,第一次是當他看見柯蒂斯的屍體──他後來知道,那不是柯蒂斯──的時候。
斯諾公爵夫人也在那一次汗熱病的疫情中死去,沒有人可以再拿她來威脅傑克。迪莉亞臨終時的笑容在傑克腦海裡徘徊不去,提醒著他,和他結婚的女人都會不幸,因為他沒有心再給她們了。他決定不再讓任何女人成為他的受害者。
傑克開始放縱自己在享樂和飲酒中。墮落的感覺很好,可以讓他暫時忘記很多事情。他確保神秘的王家宴會被添油加醋進一些老百姓喜歡聽的骯髒小細節之後傳播出去,還要別人散播傑克王子剋妻的假消息。他在和外國王室見面的聚會上出醜,喝醉酒,胡言亂語,開心地看見他們的臉上出現惱怒的表情,享受塞拉斯氣急敗壞的吼叫。他和法國公主的相見算是很順利,直到他開始名目張膽地和公主的侍女們,還有幾個香噴噴的法國貴族男子調情。公主氣壞了,不是對於傑克和男人調情,法國人似乎對這種事不太在意,而是傑克竟然在還沒結婚之前就公開這麼做──至少他得等到結婚以後再找個出身比較高貴的女人當情婦而不是找那些身分低下的侍女,這太不給她面子了。在那之後,與外國王室聯姻的機會就消失了。
塞拉斯把目光放回基利波,但情況一樣很不樂觀。他千挑萬選的是沃夫森家的露辛達,一個舉止和外貌都相當出眾的乖女孩,沃夫森的貴族身分和財富讓塞拉斯很滿意。傑克在一次和露辛達的見面中和她好好地談了一下,讓她知道,身為丈夫,他希望自己的妻子能為他提供什麼樣的服務。露辛達沒有當場尖叫著跑走表示她真是個教養很好的女孩,雖然她無法控制自己蒼白的臉色但發抖的嘴唇。
婚約也取消了,從此沒有人敢嫁給傑克。這樣很好,不會再有人成為他的受害者。他的姊姊蜜雪兒甚至因此受惠──考慮到傑克可能無法為班傑明家族帶來王位繼承人,蜜雪兒必須留在基利波做準備,不能嫁到國外去。她用無比堅定的決心讓自己成功嫁給心愛的大衛,一個平民。至少這個家庭裡有人是幸福的。
柯蒂斯今年三十五歲,未婚,沒有子嗣,這比傑克的狀況更加讓人起疑。當時身為王子的傑克有辦法阻止自己結婚,但他懷疑身為國王的柯蒂斯能否抵擋婚姻的到來。王后的位置不能永遠空在那裡,皇家搖籃裡必須躺著他的骨肉,那是做為一個國王最重要的責任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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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蒂斯允許傑克可以隨時到小房間密室去“旁聽”他們開會。柯蒂斯離開王宮許久,他需要協助。傑克會給他一些自己的意見,但小心不去碰觸到人事的部分,他知道這是最敏感的,他不會冒險。柯蒂斯對傑克的建議認真看待,不會為了讓他開心而敷衍他。前幾日出發的羅馬教廷特使團裡就有傑克提名的人選。
傑克發現,柯蒂斯和塞拉斯是如此不同的國王。塞拉斯不想聽到任何反對的聲音,他想要做到的事,無論是內閣大臣或是議會都沒有說不的權利,而且威佛會不擇手段為他達成。而柯蒂斯,他會和屬下討論。他很樂意聽見反對的聲音,他要他們用事實、數據和資料說服他。如果他們提出來的資料不夠有說服力,那麼他們的反對就沒有道理,柯蒂斯就可以照他想要的方式去做。只是這個新鮮的政府有個問題需要克服,那就是經過塞拉斯常年的“訓練”,他們都習慣依國王的命令行事而沒有自己的想法。柯蒂斯不去干涉議會通過的法案,鼓勵他的大臣提出意見,而且還要保證他們不會因為說了和國王不同的話就被扔進夏伊洛塔裡。
柯蒂斯不是塞拉斯,他很努力證明這點。
傑克不是柯蒂斯的大臣,他是一個被柯蒂斯推翻的家族在宮廷裡殘存下來的最後一抹影子,但柯蒂斯給他的信任沒有絲毫減損。他的信任讓傑克感激,但傑克想這應該還是經過吉利安認可的結果。其他的國王會說“我決定”、“我認為”,而柯蒂斯說“我們決定”、“我們認為”。同樣的,吉利安也常這樣說。傑克不認為吉利安在操控著柯蒂斯,他們的感覺更像是一個分工合作的隊伍而非國王與臣子的關係。傑克注意到吉利安受到北方人的敬重,儘管他看起來就像一個孱弱的糟老頭,頂著亂髮和身著簡單不符合宮廷規格的服飾,但北方人和他說話的時候總是帶著誠摯的敬意。柯蒂斯不可能只靠一人之力就能反抗北方總督,集結兵力,一路打進夏伊洛。艾佛瑞特公爵是北方人尊敬的領主,但他已經死了十五年了。柯蒂斯要登高一呼讓大家跟隨他勢必有很多結盟。這些人受盡了來自塞拉斯和威佛共同編織成的壓迫,他們不會想要再效忠一個專斷獨行的君王。
靠著和羅馬教廷的談判,威佛如今依舊在宮廷與樞密院裡有一席之地。當他經過一條擠滿人的走道,人們還是會低下頭向他行禮,像被摩西分開的紅海一樣站到兩邊讓他經過。但是大法官被柯蒂斯拔除這件事對他還是造成了傷害,現在圍在他的主教紅袍周圍的人都帶著些微不確定感,想得更遠的人則是已經開始和他保持距離。因為大家都看得出來,柯蒂斯打算一根一根拔去他的利爪。柯蒂斯宣布將要公開舉行大法官的審判,絲毫不顧慮大法官是貴族的身分。大法官只是第一步,傑克相信柯蒂斯會找到讓羅馬教廷也無法繼續保護威佛的理由,把威佛從現在的位置拉下來。
但他也知道,威佛不會坐視自己沉沒的。
現在傑克到小房間去的時候,格雷也不在檔案室外守著了。那畢竟是少有人使用的地方,而全宮廷的人都知道格雷一天到晚跟在傑克身邊,傑克老是鑽進檔案室的行為會讓人起疑的。格雷會在傑克進了密道之後到圖書室去等待,傑克有一次看見他正在專注閱讀一本書,那本書用大量的插圖和簡單的文字敘述了聖人的事蹟。儘管聖加大肋納被砍頭或是聖露西挖出眼睛的圖畫驚悚而血腥,但這是給小孩子學字用的。傑克想身為國王騎士團成員的格雷,教育程度或許比宮裡眾多文盲僕役和女傭高不了多少。他手背上的奴隸紋身默默解釋著,在礦區沒有任何翻閱書本的機會,一個奴隸唯一能觸碰的僅有鐵撬和礦石而已。
柯蒂斯為這個小房間添了不少東西。當然,是為了傑克準備的。一張更大的椅子,鋪了柔軟的坐墊,一條毯子掛在椅背上。一個墊腳的小凳子,雕上典雅的酢漿草圖案。一疊紙、羽毛筆和墨水放在一個木製的膝上桌上頭。另一張桌子擺著一個銀杯和一瓶葡萄酒,或者是麥酒,有時甚至有來自土耳其的稀有茴香酒。如果柯蒂斯事先知道傑克會來,他會為他準備一碗蜜餞,或是一盤可以沾肉桂粉吃的蘋果切片。柯蒂斯甚至在這密室裡薰了香,好驅散因為久未使用而窒悶潮濕的空氣。
傑克看著擁擠不堪的房間忍不住輕笑出聲。柯蒂斯迫切地想把一切獻給他的心意透過這些精心準備的物品向他傾訴。傑克沒有踏進過國王私室,總是柯蒂斯進來找他。柯蒂斯坐在傑克的對面,聽取他的意見。他們現在的互動小心翼翼地保持一點距離,但柯蒂斯的眼神總是死死釘在傑克身上。有一次傑克發現柯蒂斯根本沒有在聽傑克說話,而是盯著他的手指,額頭上還冒出薄薄一層汗。傑克很好奇如果在那時候他碰觸柯蒂斯,那麼柯蒂斯會不會立刻在那個小房間裡讓他再度屬於他。柯蒂斯渴望他,傑克知道他們早晚會回復到過去那樣親密而罪惡的關係,他們的內心深處沉睡已久的慾望呼喚著彼此的肉體。
傑克必須把持住,還不到時候。
這天傑克到的時候,發現私室裡的氣氛有些沉重,像是有塊烏雲低低地壓在他們頭頂。沒有內閣大臣,更沒有威佛,坐在長桌兩邊的全是柯蒂斯從北方帶來的人。除了艾德加和吉利安,還有泰特伯爵、米爾斯頓男爵,和幾個傑克不熟悉的北方軍人。柯蒂斯看起來很不高興,他幾乎是在瞪著吉利安。艾德加盯著自己的奴隸刺青,一點也不想待在這裡的樣子。坎辛頓也不像平時開會一樣勤奮地記下會議內容,而是看著眼前的白紙發呆。他們在談北方人和夏伊洛貴族越來越多的衝突,柯蒂斯前幾日懲處幾個鬧事的北方人顯然引起一些反彈。
這段日子裡,傑克不曾離開王宮,但透過佣人他知道夏伊洛現在已經不是那個溫文儒雅的古老城市。她依舊古老,但吵鬧不休。北方人和南方貴族的衝突成了每日例行戲碼,就和卡林戲院的表演節目單一樣排得滿滿的。他們只要在街上相遇,不拔劍相對都不算嚴重,連百姓都懶得看熱鬧了,因為他們吵架的內容已經淪為千篇一律的說詞。治安官每日疲於奔命。這樣的情況也蔓延到宮廷裡,兩派人馬在獵場相遇,北方人指控赫斯勛爵的獵犬咬了他的馬──事實上並沒有,獵犬只是聞了聞馬的尾巴。不喜歡惹事,只想去獵狐狸的赫斯勛爵很快道了歉並且願意賠償,但北方人依舊緊咬不放,最後兩邊打了起來。柯蒂斯懲罰了北方人,強迫他們握手言和。
於是南方貴族高興了,而北方貴族不高興了。他們說柯蒂斯因為十五年前在宮廷生活的經歷,還有和傑克曾經的友情,讓他更偏心南方人。
米爾斯頓男爵小心翼翼地開口,“陛下,我知道您不願意,但人質就是要用在這個時候。您必須安撫北方人。”
傑克一動也不敢動。他們在說他。
“難道只因為他們是北方人,我就應該無條件袒護他們嗎?”柯蒂斯放在桌上的手握緊了拳頭,“只因為他們的身分,就可以視法律為無物嗎?我知道他們現在夏伊洛裡也有很多放肆的行為,那我們跟以前那些人有什麼不一樣?”
“陛下,就和我們之前討論過的,觀念的改變必須循序漸進。更何況,舊勢力確實也因為您的裁決而張揚了起來,我們必須適時打壓一下。要讓他們放鬆戒心,可是也不能太放任,必須讓他們完全服從您。”泰特伯爵看來有些坐立難安。“我們讓夏伊洛的治安官公布每日因為鬥毆而被逮捕人的名單,有南方人也有北方人,民眾很清楚您在這件事情上是公正無私的,但是宮廷裡的秩序必須維護。陛下很寬容,讓他們留在宮廷,對於過去塞拉斯的臣子,只要安分守己就不予以追究,但不表示他們可以像以前那樣為所欲為。”
“很多人都在想,他是塞拉斯的兒子,應該屬於監獄而不是宮廷。”米爾斯頓男爵強調。“就讓他們出一口氣吧。”
“只是一下子而已,陛下,公爵大人會諒解的。”吉利安說。
他們沉默了許久,柯蒂斯要他們全部都離開。
小房間在國王私室那一面的門打開的時候,傑克坐在椅子上,手上緊捏著毯子。柯蒂斯給他一個勉強的笑,“你在這裡。”
“是的。”傑克說。
“你聽到多少?”
“人質就是要用在這個時候。”
柯蒂斯嘆一口氣,然後把小凳子拉過來,在傑克面前坐下。現在小房間裡擠得站不下第三個人。“他們要我打你給那些南方貴族看。”
傑克不敢置信,“打我?”
“不是真的打你,我絕不會同意。”柯蒂斯用力而緩慢地搓著自己的手,像是上面沾了什麼髒東西。“他們要讓南方貴族知道,不是在一次判決裡懲處了北方人,就代表我偏心南方人。”
“我們必須徹底臣服。我是塞拉斯的兒子,沒有誰是比我更完美的代表了。”傑克鬆開毯子,讓它掉在地上,“更何況,他們需要出氣,父親在牢裡他們打不到,那就由我來代替。”
“我說過不會讓你再受到羞辱,我沒有做到。”柯蒂斯低下頭,“我真的很抱歉,但我必須這麼做。”
傑克沒有說話。
“還有,吉利安說,我不能在你的花圃裡用玫瑰種出愛心。他說我可以用玫瑰種出一頭熊或是一匹馬還是隨便什麼東西的樣子,但不能是一顆心。”
“連這個都不能給我嗎?”
柯蒂斯拉起他的手,“很多人知道我們以前很要好,我要他們以為那已經過去了。我要他們知道你對我很重要,但是以人質的身分。我們不能讓別人發現我們真正的關係。你想威佛他知道嗎?”
傑克驚覺,他們忘了這個最重要的問題。宮廷裡的舊人知道傑克和柯蒂斯當年關係很好,形影不離,但沒有人知道他和柯蒂斯到底親密到什麼程度。傑克毫不懷疑威佛知道,他可以想像塞拉斯會在祈禱台前瘋狂禱告,請求威佛代替天父寬恕傑克可恥的罪惡。威佛現在裝作什麼事都沒有,是因為他要拿來當作護身符,萬一有一天柯蒂斯開始將矛頭指向他,那麼他就有一項足以把他們倆送上絞刑台的秘密武器。
“我想他知道。”傑克回答,感覺柯蒂斯握著他的手一瞬間縮緊。
“那我們就必須更小心。”柯蒂斯的眼神變得毫無溫度,“不能讓他抓到把柄。”
傑克的手被柯蒂斯捏得疼痛,柯蒂斯自己似乎沒有發現。他想抽回來,柯蒂斯卻緊抓不放。“好,我會小心的。”
“傑克,你知道自己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柯蒂斯終於放開了傑克,在他的手上留下鮮紅的印子。柯蒂斯脫下右手食指上的家族戒指,讓傑克看到那隻蝴蝶依舊在那裡,“但在別人面前我必須傷害你。明天我會宴請一些北方貴族,我要你出席,以塞拉斯兒子的身分,以國王人質的身分,知道了嗎?”
傑克忍住站起來推開柯蒂斯逃走的衝動,“陛下的命令,我會遵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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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出席了國王的晚宴。這場晚宴裡,有宮廷樂師,有吟遊歌手,但沒有以往貴族晚宴中會出現的交際花或是高級妓女陪伴,炒熱氣氛,也沒有弄臣說俏皮話。只有很多的酒,一盤又一盤的食物,還有他們大笑著吹噓自己在戰場上的豐功偉業,揍過的南方人,和曾經征服過的南方佳麗。他們在享受勝利,品嘗成王敗寇的美妙滋味。柯蒂斯在笑,但他看著他們的眼神冷硬,像是要記住現場每一個人的樣子,記住他們的每一句話。艾德加和格雷及其他騎士團的成員坐在一起,一臉嚴肅地喝著酒,沒有加入嘻笑的行列。至於吉利安,仍然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靜靜看著眼前的一切。
傑克被帶到柯蒂斯的面前,原本喧鬧的大廳裡逐漸安靜下來。柯蒂斯看著他,就和他們在革命結束後第一次在書房見面時一樣面無表情。“很高興見到你加入我們,卡特里斯公爵。”
四周響起不贊成的噓聲。這裡的人或多或少都因為塞拉斯而失去過,有的是失去親人,有的是失去財產,有的是被日復一日的恐懼磨去了身而為人的尊嚴。傑克感覺像是被一百把利劍指著一樣,他們的眼神就像劍尖戳刺著他。
他恭順地行禮,“感謝陛下的邀請。”
“這裡的音樂實在太悶了,我都聽膩了。我聽說公爵閣下彈奏豎琴的技巧高超,樂音宛如天籟,不如你來為我們彈奏一曲,讓我們這些野蠻人也聽聽什麼是來自天堂的音樂吧。”柯蒂斯說。
大廳裡傳來陣陣竊笑。柯蒂斯要傑克,一個曾經的王子,一個現任的公爵,像個樂手一樣為眾人彈奏取樂。
他走向已經在一旁準備好的豎琴,其他宮廷樂師們低著頭為他讓開一條道路。傑克深呼吸,腦袋還是一片空白,只能把手指放上弓弦開始撥動。他不知道自己在彈什麼,讓手指自己移動,帶出他熟悉的樂曲。宮廷樂師們隨著他的音樂,用魯特琴、長笛和小鼓為他伴奏。傑克雖然已經事先做好準備,但羞恥與訕笑仍讓他面紅耳赤。他努力讓自己像一面牆一樣沒有任何感覺和想法,卻還是得拼命眨動眼睛才不會讓眼淚落下,而柯蒂斯正觀看著並一手造成傑克的恥辱。傑克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此刻有何想法。
傑克一直彈到柯蒂斯要他停下來,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沒有移動,聽著那些北方人取笑他。
“我在礦場負責的是把那些礦石推出來。”柯蒂斯說,讓周遭吵鬧的聲音慢慢安靜下來之後才繼續,“從隧道裡推出來之後,堆到平台上讓其他人分類。我在那裡推了半年的礦石,每一次上坡我都害怕那些礦石會落下來把我壓死,所以我都很小心地去分配它們的位置和重量。無論推車走過哪裡,那些石頭都不會掉下來。有一次有個新來的奴隸,瘦得像根柳枝,站起來的時候兩腿發抖,我教他要怎麼堆石頭,推的時候要怎麼出力,要把石頭放在哪裡,向聖母祈求力量。他跟著我推石頭,雙手流血,肚子裡連塊發霉的麵包都沒有,但還是推。有一天他把石頭堆到一個空的平台上,因為另一個平台滿了所以那裡的守衛要他把石頭推到這裡來。結果這邊的守衛,自己也是新來的,搞不清楚狀況,又或者他純粹只是想找麻煩而已,他就罵那個新來的奴隸說他亂堆石頭,踢了他一腳,還踢翻他的推車,石頭全都壓在他的身上。”
大部分的人都出現悲傷的神色,也有人憤恨地咒罵已經被他們處以極刑的北方總督。他們將他當眾開膛破肚再放火燒死,但這樣依舊不夠,他們還是把握每一個機會詛咒他的靈魂。
“我們把他扔到坑裡埋了。沒有臨終彌撒,沒有葬禮,那個人就這樣埋了,無法進到上帝的殿堂。我從那時候就開始痛恨一件事情。”柯蒂斯繼續說,“那個新來的並沒有做錯事,就算我們每天都吃不飽,睡不了幾小時,他還是按照規矩,勤奮工作,把石頭堆到規定的地方。他沒有做錯事,是立下規矩的人自己打破規矩,害死了他。在我們來到這裡之前基利波到處都是這樣的情形。基利波擁有全世界都嫉妒的財富和資源,我們的土地發生過神聖的戰役,聖人埋骨於此,可是卻被那些理應維護秩序和律法的人用不義之行和暴虐的統治所玷汙。”
傑克聽到柯蒂斯的腳步聲重重踩在地板上。他端著金杯,離開他的座位。他慢慢走在大廳裡,經過那些凝視著他的北方人。
“我們就是為了消滅這種不義而來的,我們是為了拯救基利波不被塞拉斯毀滅而來的。所以如果我們以為勝利了就做了和他們一樣的事,例如,“柯蒂斯站到其中一個人的面前,“拿了百姓辛苦耕種的作物卻不願付錢,或者,”他繼續移動,來到另一個一臉心虛的人面前,“只因為一個人不慎擋了他的路就讓馬踩過他的腳,甚至是,一言不合就拿刀刺死對方卻認為自己是現在的貴族不用負責,諸如此類的惡行。”
柯蒂斯環顧大廳裡的每一個人,“我痛恨一切惡行,當初傷害這個國家的夏伊洛貴族,我不會輕易忘記。但如果我們忘了究竟所謂何來,那麼這個,”柯蒂斯指著傑克,“將會是我們的下場。”
北方人們安安靜靜看著傑克。傑克盯著他眼前的豎琴,由全歐洲最棒的工匠慢慢打磨而成,琴身優雅地彎曲著。傑克自己的豎琴或許還在他的王子寢宮裡,也或許已經被砸毀了。這個年頭誰都不能保證自己是安全的,更何況是一把豎琴。
“再為各位大人多上一些酒吧。”柯蒂斯吩咐侍者並舉起他的金杯,“酒可以喝,但有些事不能做,我希望大家都明白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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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主張打傑克給南方貴族看的人一定沒有想到,柯蒂斯不僅打了傑克,公開表示不會讓南方貴族將過去的事當作沒發生一樣,還順便打了一下北方人。他表達得很清楚,他要紀律,要規矩,他要這些奪了天下就得意忘形的人知道,如果他們繼續重複當初塞拉斯和他的貴族們所犯下的錯誤,那麼還是會有人踏著柯蒂斯的路來毀滅他們的。
至於南方人,如果他們之前認為自己已經安全了,那麼現在他們又開始像是受驚的老母雞一樣惶惶不安地來回踱步。即使像傑克這樣深居簡出的人都聽到消息,柯蒂斯的雙眼盯著威廉舅舅。柯蒂斯派人到全國各地去蒐集克羅斯家族斂財、高利放貸、收受不法錢財的事證。柯蒂斯甚至不想隱瞞他對威廉的不滿,將他逐出宮廷,以他做為不法之徒的舉例。克羅斯家族早在羅絲嫁給塞拉斯之前就是全基利波最有錢的家族之一,威廉呼風喚雨一輩子,他不會忍受這樣的威脅。傑克想過要提醒柯蒂斯,他這麼高調的做法無疑是在逼威廉造反。但威廉是他的舅舅,他不管說什麼都有袒護的嫌疑。
但無論如何,南方貴族和北方人都收到柯蒂斯明確的訊息了,他們開始安分下來,不管是夏伊洛的街道上或是宮廷裡他們都盡量避開彼此以減少衝突。
柯蒂斯一口氣免職六個法官。他把所有的法官聚在一起,請他們和國王同桌吃飯,然後向他們解釋這六個法官何以失去了法袍和法官徽章。這六個人裡,有三個人在審判的時候偏袒了南方人,另外三個人偏袒了北方人。
“我要你們,依王國的法律進行審判。讓上帝看顧你們的良心,我不要你們依我的意志和喜好去判,也不要你們依個人的情感和好惡去判。”柯蒂斯的聲音在大廳中迴盪,“就憑法律,只憑法律。”
這一切都是吉利安告訴傑克的。
那晚之後,傑克把自己關在傭人房裡好幾天,哪裡都沒有去,也沒有去旁聽。宮廷內外為了準備即將到來的一系列慶祝活動而忙得不可開交,到處掛著裝飾用的布幔、花圈和彩帶,整理宴會廳、王室花園、劇場、獵場和比武場地的人進進出出的。傑克沒有興趣打聽,把自己隔絕在一切之外。柯蒂斯沒有傳來任何訊息,但傑克知道他對自己瞭如指掌。傑克身邊的每個人,都會把他的一言一行傳到柯蒂斯的耳裡。花圃種好等待發芽開花的玫瑰被挖起來重新種植,華勒斯詢問傑克想種什麼圖案,傑克賭氣地要他隨便亂種。他把窗子關起來,不去看花匠把柯蒂斯的心弄得亂七八糟的。
他第一次想到要離開宮廷。儘管他很努力放下尊嚴去面對這一切,但還是超過他可以承受的範圍。他這輩子都沒有離開王宮生活過,在王宮巨大的羽翼覆蓋之外,他能生存下去嗎?更何況他的母親和姊姊現在還在他們的手上。就算他捨得離開柯蒂斯,逃得出去,他又能去哪裡?
他把《時光之河》封面朝下用力蓋在桌子上,而且是當著格雷的面。
這天是譚雅和格雷一起硬拉他出去的。他們往皇家馬廄的方向去,卻不告訴他要做什麼。外頭風很大,天氣也越來越冷,圍繞在周圍的山毛櫸樹林染上了火一般紅色和明亮的黃色。譚雅像個保母把柯蒂斯送的兔毛斗篷牢牢圍在傑克的肩膀上,而且禁止他把斗篷扯下來。前兩天佣人房裡才添了一個火爐,但是真正入了冬以後火爐根本沒什麼用。柯蒂斯真的不打算把他移出那個房間嗎?想到這裡,傑克氣得腳步越踩越用力。
他們到馬廄的時候,那裡一片冷清,除了欄舍裡的馬正在噴氣跺腳。這種天氣沒人想去騎馬,他們倆卻把他從那個可悲的小火爐旁拖出來。馬廄管理員看到他們來了,鞠躬行禮,“陛下已經交代了,請公爵大人跟我來。”
當傑克看到小餅乾爵士的時候,他把這些日子裡的不如意都拋在腦後。小餅乾爵士是一頭栗子色的公馬,陪伴傑克將近二十五年。傑克在獲得自由行動的許可之後曾經到馬廄來找過牠,但是沒有看到。馬廄管理員當時告訴牠小餅乾爵士趁著宮裡一片混亂的時候跑了。
“小餅乾爵士當時病了,大人也知道牠年紀很大了,陛下將牠移到別處治療,不想有個萬一害公爵傷心,所以才騙您的。”馬廄管理員解釋。他是班傑明朝時期的舊人,傑克小的時候他就是馬廄管理員了。看見他和小餅乾爵士依舊在這裡給了傑克些許安慰。
小餅乾爵士──傑克二十年前的時候用他的馬鞭為小餅乾封爵──看到傑克的時候立刻靠了過來,激動地上下擺動牠的腦袋。牠現在身上不再是有光澤的栗子色,毛色比較淡,夾雜著白毛,看起來也不是很有力氣。當傑克把手伸向牠的時候,牠用嘴巴輕輕頂著傑克的手心。
“陛下特地賞牠這個專門製造的馬廄,比較大也更暖,還有專人照顧。”管理員遞給傑克一碗蘋果片和胡蘿蔔切片。小餅乾爵士的牙齒不好了,不能再整顆咬。
傑克讓譚雅回去,格雷則到遠一點的地方去盯著他,讓他有時間和小餅乾爵士獨處。傑克愛憐地拍拍牠的肚子,餵牠吃水果和乾草。當初小餅乾爵士還很健壯時,傑克總是騎著牠和柯蒂斯到處去。他們在宮裡不能流露出對彼此的一絲愛意,離開宮廷就像是卸下枷鎖。他們喜歡出城去野餐,找個寧靜的湖邊,在高及肩膀的蘆葦草叢裡,或是有著濃密樹蔭的大樹下,依偎著彼此,談情說愛。柯蒂斯說人人都喜歡傑克蒼白無力又陰鬱的臉色,那為他的容貌妝點了病態的美感。但柯蒂斯喜歡傑克在陽光下的樣子,喜歡他騎在馬上迎風奔騰,看陽光落在他的臉上,他的笑容令世界一片光明。在他們對彼此身體的渴望戰勝道德束縛前,他們總是花很多時間在親吻,還有凝視彼此的眼睛上。在外頭他們雖然也需要注意不被發現,但不像在宮裡那樣必須時刻警惕。小餅乾爵士是他們恣意相愛時最好的護衛,只要有人靠近牠很快就會察覺,然後會刨著地面嘶鳴著警告傑克和柯蒂斯。
傑克帶小餅乾公爵去散步的時候吉利安來了。即使是已經無法奔跑的小餅乾爵士,看起來也比吉利安年輕健康。但這個老人和他的枴杖都給傑克一種無形的壓力,不知道柯蒂斯是否也感覺到。
吉利安把傑克那晚的“貢獻”所產生的效果告訴他。“陛下沒有告訴我們他要這麽說,但是他做得很好,很有帝王風範,也好好利用了我們蒐集來的情報。如果我們帶來的北方人不能約束自己的行為,那人民為什麼要支持我們呢?這可比南方貴族行為囂張要嚴重得多,”吉利安的語氣裡充滿讚許,“他想得比我遠。”
“情報,您是指間諜網。”傑克指出。
“也可以這麼說。”吉利安坦承不諱,“我們有很多跟隨者都是一般百姓,沒有誰比他們消息更靈通的了,打探的時候也不會被懷疑,我們早在進城之前就開始布置了。”
“您不需要告訴我這些,大人。”傑克牽著小餅乾爵士的轡頭,輕拍牠的腦袋而不去看吉利安。
“您只是在生氣,認為陛下沒有保護您。”吉利安笑了,彷彿傑克是個被寵壞的孩子在無理取鬧,“陛下這麽做正是在保護您,不讓別有用心的人知道,掐著您,就是掐著他的脖子。您不可以完全不重要,但也不能太重要,這點需要陛下好好拿捏。不過,您有向他使性子發脾氣的特權。”
吉利安知道,傑克心想。
彷彿看穿他的心思,吉利安說,“我當然知道你們的事,否則您不能坐在密室旁聽。我不贊成,但我也不會阻止,雖然這對陛下的確會造成嚴重的傷害。可是,您受傷,他會痛;您流淚,他心疼。我如何能澆熄這樣的火焰?我沒有辦法也不想這麽做。這幾天陛下也很不好過,他很自責,知道您心情不好他很想親自過來向您道歉。”
傑克不想太快就接受柯蒂斯這轉了一手的道歉,“是嗎?他唯一的表現就是一個火爐和一匹被他藏起來的馬。”
“王宮裡時刻有人在活動,即使他半夜溜出寢宮,也有被碰到的危險。國王夜訪某人的房間,聽起來像什麼?風流韻事,但夜訪男人的房間就成了犯罪。”吉利安摸了摸鬍子,“我們正在想辦法把您移到更好的房間,更接近國王寢宮的房間,但需要有一個很好的理由,才不會讓人產生懷疑。別忘了威佛隨時都在盯著你們。”
傑克沒有忘記。事實上,只要一想到這件事傑克就感到煩躁,像一把隨時都會落下來的刀懸在頭頂。
“哎呀,這匹馬可真老。”吉利安越過傑克,站在小餅乾爵士的身邊,伸手摸摸牠的背脊。“就像我一樣。”
他們倆一起站在馬的旁邊,在牠高大身軀的遮掩之下,吉利安在傑克手裡塞了一個小信封。傑克不著痕跡地藏進自己長袍的口袋裡。
吉利安離開之後,傑克又帶著小餅乾爵士走了一會才把牠牽回馬廄,並且承諾明天還會再來看牠。傑克在格雷護送之下回到他的傭人房,在女僕把火爐點上,送來一杯熱過的牛奶之後就要她們離開。傑克關上窗戶,把信封掏出來打開。裡面只有一張信紙,上面寫著幾行數字,每三個一組。背面也有簡短的四行。
傑克很快就知道這是什麼。當初他和柯蒂斯暗通款曲,用的也是這種方式。但他必須有輔助工具,而這一點也不難找。他把那本被處罰的《時光之河》拿起來。第一個數字是頁數,第二個是行數,第三個是字數。
“即使沒有玫瑰,我的心仍屬於你。”
至於背面那四行是“我很抱歉。”
這是柯蒂斯的情書和道歉信,傑克立刻就原諒了他,他實在無法生他的氣太久。他親吻那封信,然後就連同信封一起扔進火爐裡燒掉。
生柯蒂斯的氣是沒有用的。傑克從那晚之後就體悟到,就算柯蒂斯願意為他而死,有些事情他也無法為傑克做到,因為他決定做一個和塞拉斯不同的國王。他不會下令強迫每個北方人都必須尊敬傑克,也不會堅持拒絕利用傑克的身分去達成政治目的。他要說服他的手下相信他的方法是最好的,也要能夠接受別人的方法有的時候就是比他的好。他要別人心悅誠服,而不是因為他的頭銜帶來的權力才不情願甚至是畏懼地接受。
傑克現在的問題不在於他是前任王子,而在於他是塞拉斯的兒子。太多北方人恨塞拉斯了,他們想要父債子償。傑克一定要想辦法讓那些北方人不再把他和塞拉斯連在一起,他必須和自己的父親切割。
他想到自己曾經寫過的那份報告。他去北方視察之後寫的報告,是他頹靡那麼久以來,第一次拾起曾經的抱負,想要為百姓做的一點好事。那份報告為他惹上大禍,讓他差點死在夏伊洛塔裡。現在那份報告或許可以救他。
******
一連串慶祝活動開始的第一天,柯蒂斯依舊很忙碌。早上他先去了造船廠,接見了一些碼頭區的陳情者,和內閣大臣一邊吃午飯一邊開會。下午他歡迎了因為內戰而被召回如今陸續返回宮廷的各國大使。舉辦晚宴的準備工作從早上就開始了。宮廷樂師們排練新譜寫的樂曲,廚房忙得不可開交,僕役到處打掃,宮務大臣裡裡外外跑來跑去。
到了晚上,來自各個貴族家族的馬車一輛接一輛抵達。宮廷裡燈火通明,音樂聲和笑聲洋溢在空氣中,這是王宮中很久沒有出現的場面了。傑克雖然興致不高,但還是在近身侍者的協助之下換上了柯蒂斯為他新做的黑色禮服,有修飾腰身的剪裁和精緻的綠色邊飾,加上鑲有三顆綠寶石的銀鍊,再為他灑上薰衣草水。當他走進宴客廳時,和上次一樣,忍受每個人都在看著他,偷偷討論他。傑克幾乎快要習慣了。他找了一個角落,端著一個裝有葡萄酒的銀杯慢慢啜飲。今天的宴會與他無關,他沒有女兒可以介紹到宮裡,這些人也不是為他而來。他今天是個局外人,他要當一個觀察者。
幾乎每個有女兒的基利波貴族家庭都來了,女孩們的禮服讓王宮裡一瞬間色彩繽紛。今晚在這裡可以看到當今流行的各種打扮風格,因為沒有人知道柯蒂斯的喜好是什麼。這裡有一群是氣質典雅的,她們的禮服顏色柔和,高領口,頭上戴著較為保守,暗示著貞潔的頭蓋;有一群是活潑明豔路線的,大方嶄露美麗胸脯曲線的低胸剪裁禮服,頭上是法國流行的頭飾,襯托柔順的秀髮,她們要國王知道熱情奔放才能帶來愉悅;有人戴著用珍珠髮夾固定,上面有蕾絲刺繡的頭紗,還有人刻意穿著有帶著北方紋飾的服裝。各式各樣的珠寶令她們更加光彩奪目。她們有些人低著頭輕聲細語,笑的時候會用手掩住嘴巴;有些女孩則開懷大笑,希望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傑克突然對她們生出一股同情。她們知道自己對家族和對柯蒂斯來說,都是工具嗎?他想她們是知道的。她們生長在貴族家庭,很清楚知道婚姻是與家族興衰相關聯的重要大事,愛情不過是可笑的傳說罷了。那些男人們站在她們的背後看著,計算著,用貪婪的雙眼盯著王后的寶座,向上帝祈禱自己的家族夠幸運──或夠聰明──能夠得到站在那寶座周圍的榮幸。
傑克準備喝第二杯酒的時候出現一個驚喜。事實上,是兩個驚喜。凱蒂夫人攬著她的丈夫亞瑟‧溫斯頓伯爵笑咪咪朝他走來。
凱蒂不顧周遭人都在看著他們,她靠近傑克,擁抱他。“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傑克對著他們微笑,知道他們沒有被牽入柯蒂斯的清算之中他真的很高興。亞瑟在內戰一爆發就稱病帶著凱蒂返回西方的領地。亞瑟是個有好名聲的領主,對佃農和領地內的百姓都很寬和,在這次的革命中他們沒有受到波及。傑克看著四周的人,有些人過去伏在他的腳邊向他獻上至死不渝的忠誠,有的人和他並肩在宴會和派對上盡情享樂,然而現在這些人都對他避之唯恐不及,轉過他們的臉。只有亞瑟和凱蒂向他走來,站在他的身邊。
“大人,只要有一條命在,就永遠都有機會。”亞瑟靠近他說。
有機會可以做什麼?傑克自己也不知道。
正當凱蒂叨叨絮絮說起在鄉下的日子有多無聊時,鼓聲響起,宣令官喊,“國王駕到。”
柯蒂斯在一群大臣和貴族的簇擁之下走了進來。他剪過頭髮也修過鬍子,戴著一頂黃金製的王冠,穿著同樣是黑色但繁複的邊飾是金色和深紫色的禮服,胸前的金鍊閃耀著珠寶的光芒。所有的人都向他行禮。有些迫不及待的女孩已經開始拋出曖昧誘人的眼神。
“他看起來不像三十五歲了。”凱蒂評論道,“而且比我想像中的帥。”
柯蒂斯看起來的確相當英俊挺拔,傑克看到那些女孩的眼睛都亮了起來。他的外型──還有王冠,當然了──足以彌補他和這些王后寶座角逐者的年齡差距。她們大多在十六到二十二歲之間,有的看起來根本還是孩子。全是含苞待放的花,等著柯蒂斯來採。
柯蒂斯要大家舉起酒杯,“今晚我們聚在這裡,是為了慶祝一個新的開始。敬基利波!”
“敬基利波!”眾人喊道。
音樂響起,國王拍拍手表示舞會開始了。傑克看著一個又一個的貴族大臣們帶著自己的女兒到他面前,引薦給他。這些女孩們面帶笑容,屈膝行禮。柯蒂斯對她們每一個微笑,和她們說話。有些人他表現得熱絡點,有些人他表現得冷淡點。最讓傑克佩服的是威廉舅舅不放棄的精神,他雖然沒有參加,但他的表弟帶著女兒來了。柯蒂斯冷漠地看著那個可憐的女孩,點點頭,要她離開,他要和其他人說話。
凱蒂今晚決定不去跳舞,她要陪傑克,亞瑟則是往他最喜歡的甜點桌進攻了。在甜點桌周圍築起城牆,他會搬出梯子爬過去。
“親愛的,我知道你在宮裡不好受。”凱蒂攬著他的手臂,“但請你忍耐,什麼風雨你都走過了,沒什麼難得倒你的,你還有我們。情況真的很糟的話,我們在鄉下的城堡可以讓你躲藏。”
傑克想凱蒂一定聽說了北方人晚宴的事,“我很感謝你和亞瑟伸手援助,我想我還可以。”
“當然了。”
另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來,他頭頂帽子上的羽毛裝飾在眾人之中相當顯眼。“我的大人,真高興又再度看見你。”法國大使安茹公爵一邊行禮一邊說。
傑克說,“大使閣下,我也很高興見到您重返宮廷。”
“大人的韌性令在下佩服。”安茹公爵說,“上帝會賜福給能忍讓之人的。”
“但願如此。”
傑克看著柯蒂斯加入那一群男男女女的行列,開始跳舞。傑克看著每個人對於他翩翩風度和優雅的舉止感到驚訝。他們似乎忘了,在淪落到北方礦區成為奴隸之前,他是個貴族子弟,原本會繼承艾佛瑞特家世代相傳的斯諾公爵之位,成為北方霸主的。他熟練地隨著音樂點頭,踩著輕快的舞步,和面前的女孩擦肩,轉身,牽起對方的小手,和隔壁的舞伴交換位置。他對她們笑,迷人而充滿自信。他換過一個又一個舞伴,對於每個女孩都顯露出克制的愛慕之情。傑克很難說哪一家的女孩比較占上風,因為柯蒂斯看起來每個都喜歡。
“我想今晚的舞會應該可以沖淡一點流言蜚語。”凱蒂說。
“什麼流言蜚語?”傑克問。
“他已經三十五歲了還沒有結婚,也沒有哪個女人抱著孩子來要求他承認這是他的私生子。”凱蒂靠近傑克的耳朵,“要不是他在哪裡藏了個見不得光的情婦,要不就是他比較喜愛另一種類型的。”
這種傳言已經開始了嗎?傑克有些訝異。
“這謠言還是從宮裡傳出來的,說他身邊那幾個騎士團的,他們身為騎士,有其他的功用。”
“這真是胡說八道。”傑克聽得心驚膽戰,“我從很久以前就認識他,他......他喜歡女孩。”
“但願如此,他最好趕緊娶個女孩回去幫他生兒子,威佛主教的審判庭可是不留情面的。”
傑克看著柯蒂斯的騎士們都在舞蹈的行列裡,只要看一眼他的騎士團就知道這流言簡直就是荒謬。他的騎士大多有點年紀,他們是一群慣於征戰沙場的中年男子,有人禿了,有人留著一臉大鬍子,舉止大而化之。勉強讓流言可信的艾德加是僅次於柯蒂斯最受女孩歡迎的男人,那些女孩和這個國王最親近的心腹調情,想套出國王的喜好。他像隻快樂的蜜蜂一樣在花叢間飛來飛去的。格雷也穿上一件禮服,但一整屋的女孩讓他不知所措,他有些害怕地跟在吉利安的身邊。吉利安在這裡格格不入的程度就和依舊穿著紅袍的威佛一樣,他們正和其他大臣在交談,眼睛卻盯著大廳裡的每一個人。
有人在散播關於柯蒂斯的惡毒流言。傑克心裡的嫌疑犯只有一個,他的紅袍刺眼得讓人難受。
凱蒂繼續和他靠在一起喝酒,他們以前也共享過這樣輕鬆的時刻。凱蒂讓傑克感覺很放心,她有著放蕩的名聲,永遠最流行的服裝和髮型。她對於滿足自己身體這件事不帶有任何偏見,她也知道傑克比較喜歡的是“另一種類型”。亞瑟對於凱蒂的事一清二楚,但是他不在乎。亞瑟愛凱蒂,稱呼她為“小貓咪”,他說只要凱蒂高興,別的男人可以用他做不到的方式去取悅她,那也沒有關係。凱蒂稱呼他為“小亞”,在亞瑟被塞拉斯拖出去打獵結果不小心墜馬之後三天三夜不闔眼地守在他身邊。傑克去探望亞瑟的時候,看見凱蒂前所未有地憔悴。凱蒂說,沒了我的小亞,我該怎麼辦?
傑克告訴她說她會活下去的。當初柯蒂斯等於死了一樣地流亡在外時,傑克也活了下來。
有很多男人特地來向凱蒂打招呼,凱蒂也熱情回應他們。外面傳說凱蒂是傑克的情婦,雖然她根本不是但傑克就讓流言發生,這樣也可以為他劣跡斑斑的名聲再添一筆。
柯蒂斯顯然也聽到這個傳言。他的臉在看到傑克和凱蒂時,一瞬間垮了下來。但他很快恢復原來歡欣快樂的模樣,對著眼前的女孩點頭微笑,拉著她的手轉圈。
亞瑟帶著一堆蛋糕回來加入他們的時候,柯蒂斯走了過來。他和亞瑟打招呼。亞瑟比他們都大了幾歲,早在柯蒂斯離開夏伊洛時就認識他,但凱蒂和亞瑟結婚時柯蒂斯已經不在了。他看著凱蒂,臉上掛著笑,雙眼審視她。
“凱蒂夫人何不加入我們的行列,和我們一起跳舞呢?”柯蒂斯朝她伸出手。
凱蒂愣住了,但她很快就風情萬種地把手放在柯蒂斯的手上,“我的榮幸,陛下。”
柯蒂斯看了傑克一眼之後就走開了。柯蒂斯吃醋了,他把凱蒂從傑克身邊帶開,用這種幼稚的方式表達他的不滿。傑克忍不住搖頭。
“哇,我的小貓咪這麽漂亮,萬一國王看上她怎麼辦?”亞瑟拿著蛋糕說。
“別擔心,不會有那種事的。”傑克看著柯蒂斯把凱蒂帶進隊伍裡之後就和其他女孩開始跳舞,沒有多理會她。“凱蒂是已婚的女子,他不會把時間浪費在不能坐上王后之位的女人身上的。”
******
舞會直到深夜才結束。傑克回到房裡,發現傭人提來熱水讓他洗澡。現在因為新來了一個火爐的關係,他的房間已經放不下洗澡的木桶了,於是只好把隔壁另一間佣人房拿來當傑克的浴室。他洗了澡,在沒有任何人服侍的情況下換上睡衣,披上一件睡袍,拿著燭台,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間。他不會有危險,因為柯蒂斯派了人緊緊看守這個樓層。傑克突然發現自己的規矩丟了很多。他不再一大早就起床,想睡到什麼時候都沒有人管。他也不會堅持要衣著整齊才踏出房門,反正這整層樓只有傑克一個人住,柯蒂斯把其他人都搬到別的樓層去。他可以邊吃東西邊看書,躺在床上吃糖果也沒有人會來糾正他不該如此。他自己提著燭台而沒有人為他照明道路。他想一個自由自在的人就是這樣生活的。
一進房間他嚇了一跳,因為柯蒂斯就坐在房裡唯一一張椅子上。他拿著一根撥火棒撥動柴薪,一臉不悅,“這火太小了,根本就不暖。我再讓人多送一個過來。”
傑克關上門,把燭台放在桌上,“然後你要把這裡改建成廚房嗎?不用了,這房間已經很擠了。”
柯蒂斯把傑克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天氣變冷了,你穿這樣太少了,會染上風寒的。”
“無所謂,反正我也不是多重要的人。”傑克的語氣沒有諷刺,只是描述他認為的事實。
柯蒂斯沒有說話,臉上的表情像是傑克打了他。
“陛下,我看您還是回去吧,半夜跑到人質的房間來被人發現怎麼辦?”傑克說。
“我穿過五個房間,走了好多條密道才溜過來的。沒有人發現。”柯蒂斯如實回答。他扔掉撥火棒,“凱蒂夫人是你的誰?”
“你是要問她是我的情婦嗎?不是,她是一個朋友,和亞瑟一樣,是過去那些和我玩在一起,巴結奉承我那些所謂的朋友裡,唯一敢在今晚和我說話的人。”傑克原本不想吵架的,只是看著柯蒂斯今天和那麼多像花朵一樣嬌艷的年輕女孩們跳舞讓他心中湧起意想不到的憤慨。“你這是在忌妒嗎?容我提醒你,今天晚上和五十個女孩跳舞的可不是我。”
“只有二十六個女孩而已,傑克,仔細選擇過的二十六個女孩。”柯蒂斯強調。
傑克當然知道柯蒂斯和他的團隊會仔細分析今晚帶著女兒參加舞會的每一個貴族世家,或許他們還會沙盤推演柯蒂斯該和哪位女孩共舞,該顯露多少好感,該冷落哪位女孩好給她的家族警告。但現在的他感覺疲倦,看著柯蒂斯一個晚上牽過那麼多女孩的手讓他疲倦。這與政治算計無關,純粹是他個人的情感受到傷害,在心裡留下苦澀的味道久久不散去。“柯蒂斯,我真的累了,回去吧,不然等一下吉利安要來抓你回去。”
“我很抱歉,傑克。為了我做過的事,也為我將要做的事。”柯蒂斯站起來靠近他,把他擠到床鋪邊緣,“的確,那些女孩對我來說不是毫無意義,但那和我的心沒有關係。我知道你想要什麼,離開這個房間,去見你的家人。我向你保證,我正在努力。我已經為你挑好新的房間了,我只需要一個機會,讓北方人不要那麼敵視你。”
他說得對,這些傑克都想要。但他最想要的,柯蒂斯卻不能公開給他。“你不知道我真的想要什麼,柯蒂斯。”
柯蒂斯看著他,在昏暗的燭光下那雙眼睛突然讓傑克感到陌生,“你想要我。”
“是。”傑克乾脆地承認。
傑克尚未反應過來,柯蒂斯就抓著他的雙臂,把他壓到床上。傑克掙扎著,但柯蒂斯的壓制讓他無路可逃。他的袍子和睡衣敞開,赤裸的胸口在柯蒂斯面前起伏著。柯蒂斯壓在傑克身上,傑克可以感覺到柯蒂斯無法抑制的渴望正硬梆梆地抵著他的大腿。國王的呼吸濃重,雙眼因為燒紅的情慾而睜大。
“我想要你,柯蒂斯,就像過去的我們一樣。”傑克讓自己保持冷靜。那很難,但他必須能夠控制此刻的柯蒂斯,“但你真的要這樣對我嗎?在這個破舊的房間裡,在這張睡不下兩個人的床上,你就要這樣讓我成為你的情婦嗎?”
傑克其實不在乎,他以前和柯蒂斯在比這裡更糟糕的地方探索過彼此的身體。但是他要柯蒂斯在乎。
“你值得最好的,傑克,你對我來說絕對不是一個情婦,”柯蒂斯伸出一隻顫抖的手輕輕撫摸傑克的胸膛,讓傑克差點就呻吟起來。“你對我來說......你......”
傑克全身上下都在尖叫著臣服。那太容易了,嚥下刻薄的言語,張開他的雙腿歡迎他歸來的愛人,沉淪於柯蒂斯帶來的愛撫與親吻。他和柯蒂斯有著同樣的渴望,十五年的等待令這份渴望近乎痛苦。但是,在這個宮廷裡,柯蒂斯已經主宰了一切。現在,傑克必須成為主宰他們關係的那個人。
“柯蒂斯,你現在回去吧,回到你的國王寢宮裡,躺在那張大床上,我允許你想著我,想著過去我們在一起每一個令你瘋狂的時刻,想著我帶給你每一個甜蜜的親吻。”傑克看著雙頰脹紅的柯蒂斯,“但你今天晚上必須回去。”
柯蒂斯拳頭握緊,他擠在傑克雙腿間的胯部撞了他一下,“至少讓我吻你。”
傑克咬了一下嘴唇之後說,“不,你今天不可以吻我,但你可以回憶我們曾經有過的吻。”
“你很殘忍。”
“你也不差。”
傑克知道柯蒂斯很輕易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就在此時此地,他可以對傑克為所欲為而傑克會無力也無意願反抗。傑克會很快就投降的,把所有的堅持拋到一邊,因為他等這一刻等得太久了。但他還是希望柯蒂斯聽話。在宮廷裡,在政治上,傑克可以服從柯蒂斯,讓柯蒂斯踩在腳下好達成他想要達成的目標。但在他們的愛情裡,服從的那個人必須是柯蒂斯。
柯蒂斯終於戰勝自己。他放開傑克,艱難地爬起來,兩人都氣喘吁吁的。柯蒂斯把衣服整理好,“我會再來看你。”
傑克站起來打開門,把柯蒂斯推到門外,“不,在我搬離這個房間之前,我不會和你私下見面,不會去私室的小房間,你也不准到這裡來見我。”
柯蒂斯驚愕地張開嘴,“傑克!”
“晚安,陛下。”傑克把門用力甩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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